与你所见

一

第一次独自陪阿尔姗娜旅行，出门前，有些紧张地一再叮嘱她：到了大连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哦，不要一个人乱跑，否则鲨鱼会把你吃掉的。阿尔姗娜满脑子童话，立刻回复我说：鲨鱼跟我是好朋友，它不会吃我的，如果吃了我，我就在它肚子里大喊救命，让警察叔叔来救我！

一出家门，我习以为常的十万个为什么，就接踵而至。

妈妈，大连很大吗？小连呢？

妈妈，飞机上看到的房子为什么那么小？可是飞机为什么看上去还是那么大？

妈妈，我们看完海洋馆去哪儿睡觉？

妈妈，宾馆是什么？

妈妈，白鲸见了我会说什么？

妈妈，我能不能把海洋馆里的虎鲸和鲨鱼全带回家？

妈妈，我下了飞机是不是就能看到海豚和恐龙？不要再等一天，我想马上看到它们好不好？

妈妈，鸟为什么把房子建在树上？

妈妈，飞机上为什么要寄安全带？

妈妈，男孩为什么不能在女孩的厕所里尿尿？

妈妈，屁股和臭粑粑是不是脏话？

我做好了迎接一万个狂风骤雨一样“为什么”的准备，可是，当我想在飞机上眯眼睡一会，阿尔姗娜笑嘻嘻地一把将我的眼罩摘下藏起来，又任性地将我的耳塞拔下来扔掉，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二

在大连海洋博物馆，阿尔姗娜眼尖，瞥见一条长达一米的鳗鱼，躲在窄小的只能容它一鱼之身的礁石缝隙中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它的下颌正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还有半眯着偶尔会眨一下的眼睛，人们几乎会以为它已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种鳗鱼的寿命可长达三四十年。眼前这条冬眠一样的鳗鱼，在海洋馆不到十平米的小天地里，已经存活了十六年，算得上海洋馆的建馆元老。这种鳗鱼比乌龟还懒，除了吃饭，几乎不肯浪费一丁点多余的力气。我惊讶于它对环境的忍耐能力，在十六年的漫长时光中，它是怎样熬过无边无际的黑暗时日的？这里不是可以任它大展身手的海洋，它无需捕食，无需规避天敌，它只要养尊处优地待在石缝中，即可安然地度过一生。可是，这跟坐牢又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生活，远比海洋中与敌人的争斗，更需强大的力量应对。

人类总是狂妄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地球的主人，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没有一条鱼更有毅力，以静止的方式，对抗枯燥的日常中那些尘埃般起伏的烦恼。就像刚刚抵达大连，我一度被话痨阿尔姗娜折磨到想要立刻坐头等舱，返回呼和浩特。

三

与大连森林动物园一墙之隔的，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紧挨着墙边，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它们粗壮的枝干在海边冷硬的风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站在五楼阳台上的人，无需门票，就能帝王般俯瞰整个山林。这个季节，他能听到几匹狼在孤独地吼叫，它们划破长空的呼喊，很快引来野狗和豹子的回应。于是，这空旷的山野便浮动着野性的声响。不管这声响源于野驴、斑马，还是骆驼、牦牛，或者大象，途经此处的人们，无不为之震动。

如果那栋高楼上的人，热爱自然，那他的一生，将与居住在瓦尔登湖畔聆听自然声响的梭罗，或在自家荒园中凝视昆虫的法布尔，有着相似的快乐。他一定会将上班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阳台上。他在那里长久地站立、倾听、注视，或者休憩。那里是他人生的乐园，也是生命自由翱翔的天空。还能有什么地方，能比和森林比邻而居，更让人向往？

我和阿尔姗娜牵手坐在树下，仰头看着那栋高楼上的阳台，许久都没有说话。

那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四

一进自然博物馆，看到重达66.7吨、身长17米的黑露脊鲸，赫然出现在眼前，阿尔姗娜就兴奋地尖叫起来。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她很多次在纪录片中看到神秘的鲸鱼，她的房间里也摆满了各种鲸鱼的玩具，可是，与一条鲸鱼面对面相遇，还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尽管，这只是一个标本，可是，那浓烈的海腥味，让人惊骇的巨大体积，还是瞬间击中了小小的她。

海洋与陆地的比例是7：3，相比起可以脚踏实地的陆地，我对海洋始终充满了惊惧。曾经在三亚潜水，平静的海面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而成千上万的鱼类，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比人类还要长久地活着。对于它们，海面是仰望时碧蓝的天空，海底则是可以触及的大地。这是人类尚未完全了解、也不可能完全了解的神秘领域。犹如天空之于飞鸟，森林之于猛兽，海洋是鱼类一生栖息的家园。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生活着大约150万种动物、40万种植物、20万种微生物，人类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我们并不比其他生命高贵或者优越多少。就像4亿年前，鱼类就已出现，人类则在几百万年前，才有了生命的印记。

在贝壳博物馆，读到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苍茫的大海中，生活着一种俪虾，幼年时，它们常常一雄一雌游进多孔的玻璃海绵体中，依靠流经的浮游生物为食。随着身体变大，它们最终无法游出海绵体，便一生与爱人居于此处，成就“偕老同穴”的海洋佳话。

这是海洋里的爱情，人类目前的认知，尚无法完全了解神秘的海底世界。或许，我们永远也不能真正懂得这些庞大或者微小的生命。就像一个人，永远无法真正地懂得另外一个人。

而像孩子一样，震惊并敬畏于这些海底生命，或许，才是我们人类应该拥有的表情。

五

下午三点的飞机，看看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再四处走走。但因为大风，干脆租了一辆车，让司机带我和阿尔姗娜沿滨海大道环行一圈。相比起去海洋馆、博物馆和森林动物园，无疑这是最为立体直接的方式，了解大连这座城市。因为冬天，路上行人稀少，但也因此，能够体会大连的静谧之美。

在我去过的城市里，似乎很少有像大连这样美好的生态环境。只是看路边大树上，一个接一个的鸟巢，就知道这里的自然环境，对鸟儿有多大的吸引力。在途经老虎滩的一段海面上，竟然看到密密麻麻的海鸥，在海面上歇息。而在上空，更蔚为壮观的鸥群，正在自由自在地翱翔，发出欢快的鸣叫。隔着车窗看到这群蓬勃的生命，忍不住会有种冲动，幻想自己也生出翼翅，直冲云霄。

冬日的大海，因为没有游人的打扰，在温暖的阳光下，犹如一个沉睡的婴儿，或者千年的琥珀，在大地温柔的怀抱中，安静闪烁着光芒。大风吹动山林，发出猛兽咆哮般低沉的声响。深蓝的大海，却如修行的佛陀，八风不动，安定从容。只有细细的波纹，让撕扯着树木和行人的风，在更为强大的对手面前，现出温顺而又无助的面容。即便十七级的飓风，也从未撼动过一片海洋，让它从星球上完全地消失。人类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弄明白，一片汪洋自我们的星球诞生以来，历经过怎样沧海桑田般的巨变。而让海洋成为海洋本身，不去打扰，不去破坏，并过度地索取，或许，才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真正方式。

如此，海洋才会向人类呈现它的静寂永恒之美。人类也才能从中静观自我，获取生命的启示。

忽然想起森林动物园里，一只好奇地靠近阿尔姗娜的羊驼，它的眼睛如此澄澈，寂静，犹如面前这片深邃的海洋。

六

一觉醒来，看见又身陷玩具、动画片和图画书中的阿尔姗娜，便问她：你觉得大连好，还是家里好？她想也没想，便回复我说：妈妈，我觉得还是大连好，要不我们把家搬到宾馆里去吧？

为什么你觉得大连好？

因为那里有白鲸、海豚、恐龙、狼、豹子、海鸥、鸽子，还有那么那么大的大海。妈妈，你以后还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明年妈妈带你出国玩。

“出国”是哪儿？

就是跟我们中国不同的国家啊！

回到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后，与阿尔姗娜五天的牵手行走，便恍如一场梦境。那梦境因为旅行的顺利和快乐，变得透明洁净，像离开大连时，看到的蓝色眼泪一样深情的大海。我怀念五天里一切温暖的细节。比如每晚睡前，阿尔姗娜都会任性地拉过我的右手，紧紧握着才会安心地睡去。比如在机场里，她一再叮嘱我：妈妈，你一定要牵着我的手，别把我弄丢了。比如她一边说“我的脚好累啊”，一边却继续飞快地朝前奔去，将我落下好远，才回头喊我：妈妈，你快点啊！比如她不停地对我絮叨：妈妈，我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我要现在就看到白鲸！比如她看到让她惊讶的大蜥蜴和蛇，会立刻告诉我：妈妈，快视频拍一下，发给爷爷奶奶和爸爸看看！比如我口渴得要命，让阿尔姗娜帮我拿过水来，咕咚咕咚狂灌一气后，忍不住感慨：哎呀妈呀，真是救命啊！她却听懂了我的幽默，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滚。比如为了看清一只羊驼的眼睛，她跪在地上，撅起屁股，认真观察它美丽的双眸，如何从棕色变成蓝色，又从蓝色变成棕色。

许多感人的细节，构成了这次难忘的旅行，并让我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阿尔姗娜已经长大，并和我一样，有一颗热烈、好奇并深爱人间万物的高贵的心。

七

晚饭后，阿尔姗娜照例给我讲故事听。

今天要讲一个心坏了的故事。她一本正经地说。

心坏了？那一定是坏人吧。我打趣她。

不是不是，她着急起来，就是心坏了，然后又做出一个心断成两半的手势来。

我于是继续听，才终于明白，词语不够丰富的她，原来说的是“伤心”的意思。

她讲的是自己和好朋友毛毛虫分离的故事。毛毛虫要回森林去找妈妈，阿尔姗娜也要前往城市，一去不返。毛毛虫说，那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阿尔姗娜说，是啊，你看，我的心都坏了……你看，坏了的心还流出了眼泪……

不知是阿尔姗娜讲得太过动情，把自己给感动了，还是她想起前天好朋友赛楞被妈妈带走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依依不舍，她的眼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我原本想笑她没出息，一个虚构的故事还弄得跟真的生离死别一样，但又觉得不妥，于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说，别伤心，你和毛毛虫都会遇到新的好朋友的啊……

她干脆将整个脑袋伏到我的臂弯里，轻轻抽噎起来。

我的鼻子也酸酸的。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分离竟会让人的心碎掉。可是，我的心碎了，也没有办法阻止你的离去，这是比分离本身，更让人难过的事。

八

下班后，看到已经哭着睡去的阿尔姗娜的脸，心疼到几乎窒息。

她的半张脸，因为在幼儿园奔跑时，重重摔倒在水泥地上，擦出了大片的血迹。想到半张脸结疤后，可能留下一生祛除不掉的印记，想到以后每天要面对这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心就痛得要死，眼泪哗哗流淌下来。冲动之下，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幼儿园群里，问老师怎么回事？

当日值班的老师还没解释，便对我发群的行为生了气，并让我明天去幼儿园，他们要跟我解释沟通。而我则明确表示，我明天不能去，因为我首先要处理的，是带女儿去医院。沟通中，老师们为了消除自身责任，给出如下建议：一，三个老师来家里道歉；二，我去幼儿园听从他们对事件的解释；三，他们负责医药费。这样冷冰冰的纯粹为自身利益考虑，而不是以人为本，让家长尽快带孩子去医院的行为，让我气愤。甚至，一个老师还问我：那你说，我们到底怎么做，你才会满意？而另外一个老师，还嘻嘻哈哈地说：没什么大事，很快就好了，既然我们没尽好责任，那就肯定会支付你们医药费的。

没有一个老师，能够深切体会女孩子的脸上如果留疤，对以后人生的影响。又因为她们皆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所以并不能感同身受一个母亲看到女儿受伤的脸，痛彻心扉的感觉。

一晚上沟通，依然无效。其实，作为父母，我不过是希望老师在解释的同时，能够给予宽慰，给予安抚，给予人性化的关爱而已。而老师，却以对立的情绪，坚持认为家长发微信群是一种威胁，是在扩大事件，影响老师的声誉。

终于累了，互相并不多么真诚地道歉，不再多聊。

而这时，阿尔姗娜也醒来，见到我的第一眼，便悲伤地说：妈妈，我的脸……

说完，她的眼泪便哗哗流淌下来。而我，却只能忍着，强装笑颜，安慰她说：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九

一晚上没有睡着，心痛。

醒来咨询医生，知道这种摔伤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等待一两个月过去，结疤脱落，再慢慢消除色素沉淀，直至恢复如初。或许，时间要长达两三年。所以，我只能陪着她，慢慢地熬过这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