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葬礼
作者: 赵丰超一
来苏水儿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医院大厅里人声嘲哳,重症监护室外面却死一般的寂静。寂静,放大了墙上那盘时钟的跳秒声。秒针从不知什么叫疲倦,它与生命赛跑,已经赢了无数次。此时,大姐靠墙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七姐跪在楼梯间里祷告,我蹲在墙根。我们都在数时钟的跳秒声,秒针的每一次颤动都让人感到窒息。
上午八点多,我们与母亲有过一次视频通话。医生叫到母亲的床号时,大姐和七姐刚刚赶过来,我们一起进入监护室的会见区,通过视频电话看到了母亲。可是,母亲一直处在昏迷之中,我们对着话筒轮流喊妈妈,妈妈,母亲却没有回应。她身上插着各种管子,鼻子上有氧气管,头上还有一根排血的管子。她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已经不像我们的母亲了。大姐喊着喊着哭了起来,大姐已经五十岁了,可她还是问母亲,咋办啊,我们该咋办啊?母亲依然没有回应。
电话已经打过两遍了。二姐、三姐、四姐,老五老六以及小妹,母亲这辈子生了九个孩子,在她因脑溢血而失去活动能力时,身边却没有一个。此时,他们都在路上往家赶,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都在数时钟的跳秒声,或在火车上数,或在小汽车上数。秒针不等他们,母亲在等他们。
七姐的祷告被医生制止,我们被医生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外面是医院的疗养区,透过窗户,我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一点都不像夏天的傍晚。晚上也许会下一场雨。
医生说了很多话,大概是劝我们该给母亲办出院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回家。这个时候,回家远比治疗重要得多。我们都懂了,我蹲在地上放声哭起来,大姐和七姐相互搀扶着哭。后面医生还说了很多话,我们都没有听到,时钟的跳秒声也消失了。
医院离我家老屋有七十多公里,我们雇了一辆救护车,连同担架把母亲载回家。这条回家的路,我们一生要走许多遍,对母亲来说,是第一遍,也是最后一遍。医院可能是母亲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她似乎一直都知道,那些一生去过很多地方的人,并不一定比终生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更幸福,所以她从不离开。母亲躺在担架上,我们三个围在她身边,一遍一遍地呼唤她,她没有一丝回应。车跑得不快,也没有拉警报,但我的耳边似乎有呼呼的风声,也许是错觉,我没有分辨,只觉得人生慌里慌张,路只有一条。可是,这条路好远好远。
老屋坍塌了一半,已经不能住人了。几个月前,在母亲的要求下,我在老屋前面搭了三间活动板房,最近几个月母亲一直住在板房里。救护车停在板房门口,我们把母亲抬进居中那间屋里,权且把它当做堂屋。按我们那儿的规矩,母亲已经不能躺在床上,我们用麦秸在堂屋中间打了个地铺,然后用床单把母亲移上去,头朝外,脚朝里,仰躺着,陪她最近的是管子、吊瓶还有一个一次性氧气袋。那就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最后的人生。
果然,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母亲刚刚躺在草铺上,二姐、三姐、四姐,老五老六都赶到了。大姐今天真像大姐,她开始分配任务,二姐去请三奶奶,三奶奶会撕白布,会做孝服孝帽,还会给死者洗澡穿衣;三姐去租冰棺,四姐去联系卖木头的,我们那儿把棺材叫做木头;七姐去请四奶奶,母亲一生信奉基督教,四奶奶曾是她的传道人,多年来四奶奶给母亲说过无数的道理,也许今晚她还会说一些。
我把刚满周岁的儿子抱过来,他刚刚学会几句简单的话,我叫他喊奶奶,他稚嫩地喊了一声。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挤出一行泪来,只有一行眼泪……从医院回到家里,仅仅才过去十几分钟,母亲就离开了我们。我们跪在她的周围,围成一个小圈,一边哭,一边听四奶奶和七姐的祷告。
母亲是在自己家里老去的,我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路上她一直在撑着。
二
原先的老屋有五间,是一九九三年修建的,红砖黑瓦,按理也够结实,只是垒墙时用的是泥巴,怕水。母亲在世的前一年,老屋就已经歪扭得不像样子,墙体错位,房梁朽坏,木格窗棂原本是方形的,后来被拉成了菱形。山墙上还裂出几道十几公分的缝隙,冬天,寒风唧唧响地往里钻,母亲只好把装化肥的尼龙袋子塞进去,才勉强过得了冬。
老屋的内顶是荻子排的,糊以泥巴,我们称其为屋耙,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雨洗礼,屋耙早就酥脆了。有一回,母亲端着饭碗坐在堂屋里,屋耙上竟掉下一块土来,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碗里。她并没生气,也没觉得倒霉,她认为这是一个信号,意思是她活不久了。吃土啊,吃土啊,只有死人才吃土呢。她放下碗,自言自语地说。不久之后,下了一场大雨,屋耙坍塌了几处,再也没法住了。
母亲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是讲老屋的事,她迫切希望修建新的房子。然而,当时政府有规定,濛洼蓄洪区内不许新建房屋,况且我因工作上的事,要在外地停留半年。我试图说服母亲,让她搬到大姐家先住一阵子,大姐家离老屋只有半里路,近得很,做什么都不耽误。可母亲不愿意,她对修建新房的事特别执着。我本想叫二婶劝劝她,电话打过去,二婶却说了另外一番话。你妈哪是要住新房子呢?她是怕老在了外面,临了没个停棺的地儿。二婶说的是,我们那儿不直接说死,把死说成老——人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不是贫病交加,不是没有出息,而是临终不能老死在自家屋里。
不久,我在老屋旁边搭了三间板房,作为母亲临时居住的地方。母亲所用的东西,大多是用了一辈子的,我帮她一件一件搬过去,有做针线的鞋笸箩,有淘米洗菜用的麻篮子,还有筛子、簸箕、灶头,她一样也舍不得扔。只有不是孩子的孩子,才能长久地陪在她身边。
板房只有三小间,母亲睡在东屋,西屋当做厨房,中间算堂屋。堂屋里面有两张条凳,是许多年前请木匠做的,我偶尔回去的时候,就把条凳对在一起,当床睡。春节前的一天晚上,我躺在条凳上,隔着板墙,陪母亲说了半夜话。一个人老去的标志之一,就是不自觉地提起过去的事。母亲确实老了。外面在下雪,板房顶上一定积了很厚的雪,时不时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母亲说,淮海战役时她已经记事,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解放军把学校的桌椅搬到河边,他们光脚踏进水里去搭桥,不怕冷。当时母亲就在旁边看着,人家喊她小鬼,她吓得赶紧躲了起来。板房墙薄,寒风一吹有一种张力吃紧的感觉,一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停下来,我们一起静静地听着风声,等着它安静下来。又过一会儿,母亲接着说,一九五九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雪比今晚还大,她的母亲和妹妹就是在那晚饿死的。母亲说,早晨起来打开门她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雪有一尺多厚,她赶紧跑到另一间屋里喊娘,娘却没有回应。她凑近摸摸才发现我姥姥已经冰凉冰凉的了。姥姥死后,母亲被她的姑姑收养,从此寄人篱下。那年她十六岁,母亲说,她的姑姑把她接走那天,雪还在下。走时,她只带了一床被子,可她饿得连一床被子都抱不动,姑姑先走了,她只能把被子摊在地上,拖着走。雪很厚,走不多远就要歇歇,几里路,她竟走了整整一天时间。
夜已经很深了,还有人放炮,这一晚是北方的祭灶。母亲终于睡去了。
凌晨四五点时,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在啜泣,赶紧问她怎么了。母亲哽咽着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门上的兽头锁活了起来,变成了魔鬼,要将四姐拖走,她与魔鬼恶战,用扫帚打,打不走就去抢夺四姐,可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她笃信基督教,自然相信这梦是要应验的,便伤心至极,忍不住哭起来。
天亮时,母亲的哭泣和雪都停了。母亲没再说梦的事,但我把门上那只兽头形状的锁砸了下来。
三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小妹才赶回来。她是从南方回来的,穿高跟鞋,说普通话。她下车的时候,我们刚好在换棺,也就是从租用的冰棺里把母亲抬到木头里,掩棺前的一刹,小妹匆匆扑到了跟前,算是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姓孔,生于一九四三年,二十岁时嫁给父亲,一生坐过十次月子,养活了九个儿女,小妹是最后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往往能获得最大的包容度,所以小妹的性格一直很倔强,做事风风火火,直来直去,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母亲患病前一个月,小妹刚刚离婚,尽管她自己不承认,但我们都知道,母亲的病情跟她离婚的消息不无关系。
小妹哭灵,我和大姐窝在棺道两边,趺坐在麦秸铺上,看着她哭。她是远嫁迟来的女儿,她应该哭。
我家老屋朝南,前面不远就是淮河。发病之前,母亲常常坐在门前的竹凳上朝河对岸看。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好,辛苦了一辈子,她的眼睛早就花了,根本看不到河对岸,但是她还是看,她自己安慰自己,看不到比看到要好。她在等她远嫁未归的女儿。大姐跟我们说过,在二姐和三姐之间,母亲原本还有一个女儿,小名叫燕子,只是到了六七岁时,淮河发大水,把她冲走了。人们顺着大河搜罗了很多天,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最后,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个事实,燕子被淹死了。可母亲始终不信,只有母亲不信,她觉得燕子还活着,认为她依然会长大,会嫁人,而且嫁到了河对岸去。越是垂垂老矣,母亲越发忘不掉这件事,看河成了她日复一日的习惯。她等待的时间足够久了,就在几天前,她终于等到了一条关于女儿的消息。可是,那条消息却不是关于燕子的,而是小妹离婚的消息。
于今天的社会而言,离婚本也不是大事,可于母亲而言,只要关于孩子的事都不是小事。邻居说,那天母亲不吃不喝,坐在竹凳上发了一天呆,到了傍晚时,凳子倒了,母亲摔倒在地上。邻居过去喊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们赶紧叫来大姐,把母亲送到医院去。
母亲在医院住了总共不到三十个小时,头天傍晚送去的,第二天傍晚就被拉回家了。一路上,她都在撑着,撑着,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等到她最小的女儿,更没等到不知所踪的燕子。
等妹妹哭完去换孝服时,大姐对我说,什么时候她才能长大,才能不让人操心啊?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谁能回答得了她呢,都回答不了。
四
我们把母亲生前的衣物收拾了一遍,准备火化时一起烧掉。一大包衣服,一小包药,还有一些她生前使用的生活用品,我们一件一件地收拾。收拾到一半时,我们跪在母亲的床前哭起来。在母亲的柜子里,摆着几双绣了各种花式的虎头鞋,丝线艳丽,虎头栩栩如生,还有一双未绣完的半成品,上面连着针。我们知道,那是她给她的孙子和外孙做的,在她有生之年,她的孙子仅仅也只叫了一声奶奶。
假如人精通某一样技艺就能称为“家”的话,我的母亲精通太多,只能称为生活家。父亲去世后的十七年中,她独自一人抚养我们,如果不是一位伟大的生活家,又如何过好这漫长的六千二百多天。
农活就不说了,她的职业是农民,在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十几亩地都靠她应付,我们姊妹虽也帮帮忙,脊梁还是她。她的针线活最好,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们从未见她学过绣花,练过剪样儿,但她就做得好,仿佛她一出生就会这些似的。普通的裁剪衣服,缝缝补补,是家常便饭,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新衣服穿,一块布裁成新衣服老大穿,老大穿旧了改小点,老二穿,老二穿破了,再改小一点老三穿,最后实在破得不成样子,就用浆糊一层一层糊上去,背成“葛粑子”,用来纳鞋底。母亲有个夹包似的东西,叫做“艳包子”,用报纸折成,外面再糊上一层布,叠起来像一本厚书,打开来里面是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不同的东西,有鞋底样儿、鞋面样儿,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样儿,都是用纸剪成的。孩子太多了,一人一双脚,就算每人一副鞋底样儿、鞋面样儿,也要占去九个格子,更何况每个人都在长大,去年的鞋今年便穿不成了,一个格子盛放一个人的脚,母亲不认识字,却能记住每个格子专属于谁。她不比我们更有知识,但她比我们更了解生活。
很久以前,我家老屋门口有一棵硕大的泡桐树,树下摆着碾盘和石磙。深冬或初春时候,没有农活,又多暖阳天,母亲便常坐在树下做针线活。特别是初春时候,泡桐树不长叶子先开花,整棵树上都是粉紫色的小喇叭花,像一只大灯笼,把整个村庄都照亮了。每到这个时候,村里村外的媳妇婆子们便带着针线到我家来,她们坐在泡桐树下面,围着碾盘,一边晒太阳说闲话,一边做针线打毛衣,遇到做不好的,就问问我母亲。她们所用的鞋样儿、花样儿,都是母亲剪的。
纳鞋绣花是精细的针线活,母亲还会用大针麻绳做很多生活用品。比如“緀锅拍子”,就是用麻绳在横竖交叉排放的高粱秆上面绣出豆腐块一样的纹路,再切成圆形,作锅盖用;比如“緀灶头子”,是用麻绳在折出盆罐形状的高粱秆上绣出更为复杂的纹路,保证它密实适中,以便淘米洗菜盛放馍馍使用。如今,这些高粱秆和麻绳制成的生活用品都被塑料制品替代了,小一点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而制作这些物品的技艺,将随着母亲的火化而火化,随着母亲的埋葬而埋葬,好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除了那些艺术品一样的虎头鞋,母亲还留下两坛酱豆。我们姊妹都爱吃这个,所以她每年都会晒制两坛这样的西瓜酱。晒制酱豆的过程极为复杂——洗豆、煮豆,在芦席上晾干、发霉,再洗霉、配料,配料的比例也很复杂,譬如一斤豆子用多少盐多少茴香多少大料,她都记得,最后再混以西瓜瓤,经过整个夏天的暴晒才能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