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先生和他的玉
作者: 苏薇和邢先生相识,是个偶然。
邢先生是卖玉的,而我喜欢玉,特别喜欢用玉雕刻的各种摆设。我曾外祖父是玉商,经营很大的店铺,一辈子跟玉打交道,很识玉,玉过他的手,他就知道好坏、年头、产地。我外祖母跟着她父亲,也算家学渊博,也识玉。她有很多玉首饰,我小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将首饰盒打开,一件件拿出来欣赏,她听玉的声音,对着光仔细地看,半闭着眼睛,脸隐在浮浮沉沉的光线里,像一尊雕像。
你知道它经过多少风霜吗?她问我。我摇摇头,外祖母浅淡一笑。外祖母长得很美,七十多岁依然很美。我只能这样说。
你知道它经过多少流水吗?外祖母又问。我还是摇头。外祖母就又一笑,将玉器收起来,慢慢地,仿佛也将命运装在了匣子里。她下了床,出了门。
窗外是深褐色的天空,黄昏以重命名的方式,改变着面目和时间。古老的风长满了胡须,从远处吹来,越过山脊,一切都变得迟缓而盲目。那时候,我就觉得外祖母像条河,平静而忧伤地流着。她不会想到,多年后,我的命运会和一条河联系在一起。
1
我的手背擦破了皮,一路上都在渗血,我将车停在服务区,想歇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再走。刚一进门,就看见一家玉器店,正对着大门,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立刻被里面的玉器惊呆了,大气磅礴、精美绝伦,是我见过的,最上档次的玉器店。我的心立刻明朗起来,鲜花、墓碑、萧瑟的墓园都暂时隐藏起来,我在一大堆玉器中间转了一圈,我习惯这样,因为太过喜爱,总是先转一圈,再细细地看,一件一件地看,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看,生怕漏掉任何一件宝贝。等我将几件雕得极其精美的玉器看完后,才听见一个声音说,喜欢吗?可以多看看。我一激灵,看了下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我十分惭愧,我这个人喜欢看,但不喜欢买,不是不喜欢,是根本买不起。我慢慢直起腰,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我身旁。说实话,我刚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了,可我把他当成了一件玉器,他坐在一大堆玉器中间,已经和他的玉器浑然一体了。他的身上有一种玉的气质,温润、不屈,埋藏着时间和经历,这是曾外祖父对玉的评价。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姓邢。他说。邢先生不算高,瘦,面容清秀,眼神很深,望不到底。笑容流水一样,给人以诚恳,还有种书卷气,和淡淡的、遥远的、落满灰尘的忧郁,这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
您是卖玉的?我讪讪地说。这话简直愚蠢透顶。邢先生一笑,玉不能卖,是转。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从一个时空转到另一个时空,从一段故事转到另一段故事。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不禁又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上戴着硕大的扳指,像峨眉派掌门周芷若戴的那个玄铁指环,我不禁又一笑。目光一转,又看见他的脖子上戴着个大项链,哎呀,我对他的看法立刻原地打折,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摸了摸脖子,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走了。我舍不得走,又继续看下去,邢先生隐在一大片玉石中间,又变成了一块精美的玉。
我知道,每一件好的作品从原料切割到雕刻结束再到展现成品,都是匠人们洗脑般的用心雕琢,才有了每一件作品的意境和灵魂。致敬手艺人!我在心里说。
我又站到一件叫“开运竹”的玉器前,一棵风度翩翩的“君子”,青翠欲滴,美得像一幅画。真是“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材料是古青玉,原石来源于中东伊朗,乃是历经亿万年的天然形成物,主要是由火山喷溢和岩浆的侵入再经过后期的热液作用从而形成的天然玉石。这些沉积之中包括生物的残骸和碎屑,经过一定的化学沉淀和表皮淋滤之后,就变成了玉石的成分。旁边写着:新货上市,全球首发,静待佳缘。它的旁边是一串紫色的玉葡萄,深深浅浅的紫,浓浓淡淡的紫,忽远忽近的紫,饱满得像沉在一片紫色的烟雾里,散发着古老又幽冷的气息。邢先生慢慢走过来,红翡绿翠,紫为贵。他的声音沉稳,感觉像一位叼着烟斗的老先生。
邢先生说,三分材,七分艺。
邢先生说,先包包你的手吧。我早已忘了手,手背已经不流血了,肿胀起来。邢先生拿出医药包,碘酒、医用纱布、棉签,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我帮你,还是你自己?邢先生自然地问。我自己来。我说。我清理好伤口,邢先生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点儿白色粉末到医用纱布上。这是消肿止痛的。他说。我包好伤口,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洒下如水的光线,整个室内金光闪闪。
我走了。我说。语气像老朋友。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又指着一对小象,水墨玉,问了价格,扫码付款。报价格的时候,邢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这是最低的价格,邢先生不赚钱。我说,你寄给我吧,我这次不拿了。邢先生愣了下,随即点头。临走,我们互加了微信。
2
秋风摇曳,枯叶流浪,等我赶到北山墓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墓园已经关门。风从墓园吹来,像来自边塞。守墓人还是那位老人。姑娘,他说,你又来晚了。不过,这次你进去吧,我也快退休了,我给你开门。我连忙说,不用,不用。从门缝里递进去花,麻烦您放到他的墓前,十排五号。谢谢啦。下次,下次我再进去。我说。
守墓人依然轻叹口气,接过花说,放心吧,我这就去。谢谢!我又说。从背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放到他门旁的台阶上,守墓人喜欢吃甜食。
我慢慢往回走,穿过旁边的小路,听见守墓人在背后说,别把自己关得太久。我没有回头,任那个声音被风吹散。我开车去找宾馆,我要在这个小镇陪阿涵一晚。当初把阿涵葬在这里,一是因为他没有亲人,二是他喜欢这个小镇。他是个孤儿。他说等研究生毕业,就来这个小镇当名高中化学老师。那时的我们还很年轻,五年过去了,我都老了。我还是习惯住如家,这个小镇只此一家。我将车停在门前,抬头看对面灯火辉煌的超市、咖啡店、健身房,突然泪如泉涌。我和阿涵第一次来这里旅游,在这个小镇住了三天,阿涵就爱上了这里,他喜欢这里的静,纯粹的静,给人希望的静,不遗余力的静,像是要把余生都融化了的静。
宾馆的服务员还是那个有几粒雀斑的小姑娘,姐,你又来了?说完看了看我的脸色,连忙住嘴,她早知道了我和阿涵的事情,知道阿涵的死是突然而离奇的。五年过去了,每年的秋天我都来这里,小姑娘已经习惯了。她轻车熟路地带我去房间,每次她都把我送到房间门口,然后说,你进去吧。
我打开窗户,让寒凉的秋风吹动我的长发、衣衫和手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我每年都是这身行头,我要让阿涵认出我。世事变换,人心难测,谁能保证永远不变心。阿涵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安慰。我很羞愧,两年前,我曾远离他,爱上一个搞建筑的人,我们的关系持续了两年,确切地说,是一年零九个月,他突然就消失了,没给我留下一句话,或者一句解释。电话拉黑,微信不回。我说,我只要一句话。他没有回复。从此,再无音讯。
我要去小河旁,那是阿涵失足落水的地方,在小镇的东边,半环着小镇,像是护城河。夜色如水,空气中是花蕾初绽的迷离浓艳的冷,我又想起阿涵的死,他的死不像是场意外,更像一个圈套。这是我五年来耿耿于怀的原因。这件事像一个影子,我每次来,都感觉置身这片庞大的影子中,身心都冷硬得无法自拔。
小河的水不改初衷地流着,墨蓝色的天空下,阿涵失足落水的大石头还在,当年阿涵就是从这块大石头上滑下去的,石头很大,有暗绿色的青苔和细小的砂砾。据说,雨水季节,大石头会整个隐藏在水中,当年我在石头旁捡到了阿涵的衬衣纽扣和小熊钥匙链。阿涵的短外套放在大石头上,还有一本音乐书。如果阿涵是意外,那么衬衣纽扣和钥匙链如何解释,如果阿涵死于其他,那短外套和书又想告诉我什么?案子最后认定是意外。作为阿涵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对这个结论没法认同。我在大石头上坐下,深深凝视着远处的地平线和幽暗的河水,时间无岸,四季倥偬,我不知道该如何换算自己余下的生命。
我在大石头上坐到很晚,然后慢慢回到宾馆,就收到了邢先生的信息:小象已打包好,明天发货的时候,给你发走。我说,不必了。先在你的店里放几天,我还会去。让它多沾点儿玉纯净的气息。据说,玉石可以形成气场,那些来自流水、戈壁、岩浆的玉石,被风雨侵蚀、流水冲刷,经过结晶、变质,会形成气息复杂的气场,所有的玉器浸在这由不同时空、物质、环境形成的气场里,手感、光泽、声音都会发生轻微的变化,沧冷趋向温润,温润走向柔和,甚至有了孤独、悲怆、寒凉、妖娆的气质。
3
当落叶以殉情的方式哗哗坠落的时候,我又开车去了“玉见你”。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我看见邢先生依然坐在一大堆玉器里,清逸俊朗的五官,侧脸立体感极强,低头在看一件玉器。我悄悄地走了进去,没有惊动他。邢先生抬头,指着小象。我点头,示意他忙自己的。服务区人很少,车也不多,午后的阳光带着深秋的冷硬,随我入室。我上次只看了不到一半,这次准备看完。我走到上次看的位置,发现那串紫色的葡萄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尊法相庄严的观音。我又一件一件地看,前后左右。我和外祖母不同,外祖母是懂玉,我不懂,我只是单纯地喜欢。我又看了大概两个小时,才将一切全部看完,心里生出一种波光粼粼的感动,像在荆棘丛中看见一朵千年前的野花,欣喜、心酸,还有感慨。
邢先生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谈,老者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白裤白褂,两鬓斑白,不时深吸一口气,像是刚刚练过太极拳回来。乔丹,这是梁宏远先生,玉器大师。邢先生淡淡地说。我心里立刻生出一丝敬意,爱屋及乌,走过去,站到他们旁边。他们正在讨论一件玉器,这件玉器我没有见过,应该是邢先生的私藏品,或是刚刚进来的货。我站在玉器前,莫名地感到一阵孤寒,浑身的肌肉收紧,有种遥远、依稀,不知如何收场的感觉。这是一件工艺复杂又精湛到让人断腕的玉器,一个复杂的院落,像以前的大户人家那样。亭台楼榭,假山翠竹,小桥流水,应有尽有。水里有荷花,竹子翠得欲滴,它们似乎正在随风摆动。假山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人好像在偷袭另一个人,这两个人雕琢得实在奇怪,像一个引子,一个秘密,一段传说。我盯着这两个人,不禁又打了个冷战,一丝恐惧爬上心头。你看见了什么?梁先生突然对我说,笑眯眯的。我,我不懂玉。我小声说。手腕上戴的那个有些年头了吧?梁先生看着我说。我下意识地抬起手,那是外祖母留给我的一只玉镯。是有些年头了。我说。窗外不知何时变天了,想下雨。我得走了。我说。现在别走,是急雨,等雨过了再走。梁先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他们坐下来,那件神秘的玉器就摆在他们身边,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那件玉器在慢慢变大,像伸展的藤蔓一样,将我们三个包围,我们成了玉器中的人,正坐在玉器前看着玉器里的我们。
我想起阿涵落水的那条河,和河边诡异、幽凉、杂念丛生的大石头,这两种感觉是如此地相似。我的不安,邢先生也感觉到了。你怎么了?他问我。我说没什么。
雨来了,铺天盖地。有车进服务区,停好后,人慌乱地跑进来,先去吃饭。也有人走进玉器店,看了一眼,就走了。看来邢先生的生意一般。知音难求,懂玉的不多,买的更少。上面的标价能吓死人,一只玉镯十几万,不是平民百姓买得起的。我挑了一对紫色的耳钉,只有这个是最便宜的,符合我的身份和段位,毕竟我只是一名高中物理老师。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道梁先生是什么时候走的。等我抬起头,邢先生依然独自一人坐着,好像还藏在那座宅院里,没有出来。他露出一节手臂,那有一片文身,是一只鹰。他没戴扳指,戴着一块藏蓝色手表。我要了这副耳钉。我说。邢先生走过来,看了一会儿耳钉,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其实,你不必这样。他淡淡地说。我的心思被看透,很不好意思,我说,我喜欢紫色。邢先生又淡淡一笑,我给你包起来。我扫码付款。打九折。他说。我愣了下,想了想,按九折付了款。
我依然没有拿那对儿小象。你随时来。邢先生说。又被他看透心事,我匆匆走了出去。邢先生出来送我,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突然很想正视一下自己,正视自己的灵魂,这么多年,我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我能感到他躁动不安,极欲出来,可就是挣脱不出。
我们,也算是朋友了。邢先生说。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快速离开。等我打开车门,回头发现邢先生还站在那里,我对他笑笑,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4
我后来总结出,高中物理老师,脑子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奇怪的想法,当然,这不代表全部。我的几个同学就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想象。一个也许受了《三体》的影响,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和外星人对话,并进入到游戏里,过一把古人的瘾。还有一个同学,在家里搞了个实验室,试图推翻高中课本里的定律。还有一个更离奇的,想利用物理学手段代替医学,治病救人。当然,这个想法很好,可他已经到了妄想的地步,隔几天就给我打电话,乔丹,你是不是病了,来我这儿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