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玛莲娜

作者: 赵香远

1

月光下,街头寂落,路灯伸向了远方。偶尔有小动物出来觅食,发出细碎的声音。两个年轻的家伙骑着自行车打着呼哨飞奔而过,很快消失在悠长的夜里。

手机屏幕上显示,零点二十三分。时间还早着呢,得找个地方消磨这孤寂的夜。左娜消失后,我喜欢背上简单的行囊,孤身去某个陌生的城市,游荡在某个陌生的街头,就像多年前心血来潮时,会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时候,我总是在寻觅。

左娜消失三个月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周末的上午,那天天气不错,雨后的晴天,阳光明媚,左娜穿条红裙子。在一家叫“逸轩”的咖啡馆里,我点了杯绿茶,左娜要了杯咖啡。我们坐在窗边看风景,初夏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她脸上,肤上的绒毛散发着细微的金色的光芒,如放大镜下清晰可见。

时光在无声无息地流逝,左娜的眼角长出了两条细长的纹,看起来并不触目惊心。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被她巧妙地闪过了。

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了。

没想到我们能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我也没想到。

得庆祝一下。

好吧。

我们各自结账买单,然后去了左娜的住处。这两年,左娜换了好几份工作,搬了好几次家,可是,她不愿意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我们始终坚持着各自的爱好与口味,也坚持着AA制。周末,我到她的住处,或者她到我的住处,亲热一番。意犹未尽,我们还会玩“看图写话”的游戏。我是做设计的,这时候,可以是我设计的一件衣服,一套饰品,一幅室景……它们有的是应客户的要求,有的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左娜总能用文字把我的设计想法恰当地表达出来,如锦上添花。

那天,我让左娜“看图写话”的是一款波希米亚风格的夏季长裙,这是我半个月的劳动成果。长裙的设计上借鉴了一种叫作“蜡染”的工艺,色彩和图案的运用非常大胆,古朴又富有视觉冲击力,左娜看了称赞不已。

小亚细亚的风

翻过高加索山脉,穿过帕米尔高原

摇摇晃晃的敞篷马车里

藏着星象、占卜术和诡异的读心术

人们在矗立金字塔、狮身人面像的黄沙地

听到了串串悠扬的铃声

巴尔干半岛的风

拂过亚得里亚海、黑海、爱琴海

矮小阴暗的石头房子里

传来贝斯、手风琴和欢快的歌舞声

人们在巴黎圣母院门口、塞维利亚的烟厂

看到了艾斯美达拉和卡门的背影

当波希米亚的风

来到东方的边陲小镇

唤醒了这里的山谷,溪流

小背篓,吊脚楼……

我像个古老的精灵

开始追逐风的方向

去流浪,去舞蹈,去歌唱

……

左娜给作品命名为“初夏的狂想”。我情不自禁去吻着她的额头和嘴巴,我仍记得她柔软的舌头上残留着咖啡的苦味和醇香。

这次见面后,左娜消失了。她的住处收拾得非常干净,连那盘开得旺盛的蟹爪兰也带走了,那是她精心照料两年的盆栽。墙壁上贴了一张黄笺,上面写有一行字:我走了,勿寻找,勿报警。是左娜的笔迹。电话拒接,微信拒收,身边的朋友不知道她的去向。打电话去她公司,被告知她一周前已办理离职手续。最近半年,左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我终于相信左娜的消失是真实的,有预谋的。

天上的月亮被乌云掩盖,手臂上有一点点凉意。下雨了,灯光里铺上了一张张细密的网。远处,缕缕红光穿过淡薄的黑雾走来。近了,看到“香格里拉”四个晕红的大字。是一家车餐厅躺在路边一块宽阔的草地上,里面正在播放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很老的一首歌,年轻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这支乐队,喜欢乐队的主唱,每次听到他充满理想主义的叫嚷,总会想到寒峭的春天里,一株嫩芽正在奋力挣扎,破土而出。

再次听到这首歌,仍然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岁。车餐厅由一节绿皮火车的车厢改造而成,里面除了座位之间的距离稍有改动,其他的基本保持了绿皮火车上的老样子。雨夜,生意冷清,车餐厅空荡狭长的身子跟街头一样寂落,仅有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女坐在车厢的尾端。十九岁那年,我是坐着绿皮火车从家乡去外地上大学的,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然后,我在站台上伤感地看着绿皮火车载着莲儿去了西南的远方;四年后,我坐着绿皮火车去了南方那座无比喧闹的城市。再后来,我在一列绿皮火车上认识了左娜……我生命中那些深刻的记忆,似乎总有绿皮火车的背景。

这几年,交通发展飞快,各地的绿皮火车渐渐退役了,只有在春节或者某个不起眼的小站,才看得到它熟悉的身影,如惊鸿一瞥。许多记忆也随之消散。

欢迎光临,想喝点什么?前台的服务员热情地招呼。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把吉他。这家伙是个胖子,长头发,宽肩膀,脸上看不出真实的年纪。

随便。

来一杯玛莲娜怎样?我亲手调制的鸡尾酒。

好吧。

心头一动,我知道玛莲娜是一部法国电影女主角的名字。我记得那张忧郁俏丽的脸,还有她蹲下身子卷起长丝袜的性感画面。

车餐厅里开了空调,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音乐已经是Beyond乐队的《情人》。我在中间找了一张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服务员很快端来了他调制的玛莲娜,高脚玻璃杯,淡蓝色的液体,上面点缀了两片柠檬。抿一口,里面加了薄荷,口感清凉,非常不错。

慢慢品尝,午夜玛莲娜会让你想起心上人的。

服务员幽默地调侃,然后回前台去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啪啪作响。这样的雨夜,总能够勾起心中某种莫名的思绪。此刻,我想到了家乡的河,想起了莲儿,也想起了和左娜温存的画面……许多记忆开始像揭开汽水瓶盖里的气泡一样汩汩地冒了出来,又像窗外车辆朦胧的影子飞驰而去。

2

看得出来,车厢尾的年轻男女是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女的漂亮,眼睛大大的,像芭比娃娃,男的帅气,俊秀的脸廓像某位当红的明星。他们共享一杯冰激凌,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应该是在谈论一个有趣的话题。

雨水顺着玻璃窗汩汩流下,像根根凸起的血管。家乡的河是湘江的一条支流,在地图上勉强可以找到一条代表它的细线。每年的二三月,是它最美的时候,那时河水起暖,万物生长,河面早晚飘荡一层薄雾,渔船划过,渚在河心若隐若现,像浮游的水怪。太阳出来,薄雾散去,河面被风吹起一道道金鳞,河中有野鸭出没,白鹭掠过……它们为河增添了许多灵气。

河是故土上的血脉,让飘零在外的人惦记。小时候,每次放学,我常和莲儿结伴而行,沿着长长的河堤,穿过田垄的小径,到山脚下的家。莲儿的家在山的这边,我的家在山的那边。夏天天气热了,胆大的孩子喜欢到河边的码头洗澡,老师和父母一再告诫我们,千万不要下河,河里藏了恶龙,每年要吃几个孩子。

我和莲儿结伴而行一直持续到十六岁。初中毕业,我上高中,莲儿读职业院校,一年后,莲儿辍学去了南方。在家乡没有出路的人,习惯去南方的某个城市谋生,莲儿也不例外。开始,莲儿每次从南方回来,都要去学校找我,带来南方的特产和见闻,也带来南方潮润的气息,令人向往。渐渐,莲儿不再来了,跟我生疏了,中间甚至有好长时间不见面。高中学习繁重,有时我还会想起她,然后又很快忘了她。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中部一所本科院校的设计专业。莲儿回来了,她衣着时尚,秀发垂肩,早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远就可以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我和她去了河边,看着宽阔的河水,想象着未来的海阔天空。河风像我的心情一样肆无忌惮,把莲儿的发丝吹到了我的脸上,香味吹进我的鼻孔,在一个人少处,莲儿把柔软的嘴唇送过来。

以后去了远方,不要忘了我,她说。

那年,我十九岁,莲儿也十九岁。

山脚下有百十户人家,世代居于此,彼此结亲。论起祖上,我家跟莲儿家刚过五服,红白喜事父母同席喝酒是常有的事。尤其是母亲,看着莲儿长大,对她甚是喜爱。有两年,每次回家,母亲可能是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结婚生子了,心头急促,总会不经意地跟我提起莲儿:要是你跟莲儿……说不定……母亲欲言又止的话里满是惋惜。我知道她的意思,我总是回答,我跟莲儿怎么可能呢?

莲儿去西南,是我送上火车的。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传出的风言风语,让莲儿的父母很没面子。然后,来了一云南的小伙子,提着礼品,据说是莲儿在南方打工认识的男友。莲儿只有一弟,父母不同意女儿远嫁,不准小伙子进门,小伙子逗留几日,只得泱泱地走了。父母劝莲儿把孩子打掉,莲儿坚持要生下来。生米已煮成熟饭,父母除了唉声叹气,只能放出狠话,要生去外面生,生了以后别再回来了。

我要去找他,他是爱我的。

莲儿跟我说。我对云南没有多少了解,只是从电视里知道那里风景秀美,遍地是野生的菌子,莲儿去了应该是有口福的。从莲儿的话里,我听出了她内心坚强和勇敢的一面,心里竟然生出几分钦佩与失落。

那时是暑夏,天气炎热,傍晚才有凉意。

再陪我去河边走走吧,莲儿说。

我点头,一点儿也不惧怕世俗的目光。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在河边结伴而行了。河心渔火点点,河岸凉风阵阵,纳凉的人颇多,莲儿骄傲地挺着肚子,心情是羞涩的,是甜蜜的,仿佛肚里的孩子是我和她爱情的结晶。

要是当初……你愿意吗?

愿意。

对不起啊,一个人在南方太孤独了,我的心等不及了。莲儿轻轻地说,话里和笑里满是歉意。

外面的雨仍没有停息,夜更浓了些。服务员呆望着黑夜,像是在等待。这样的雨夜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可是,车餐厅还是迎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一高一矮,撑着雨伞。他们向服务员要了两杯咖啡,然后在前面靠窗的位置对面坐了下来。他们沉默地喝着咖啡,带着雨夜的潮闷,显得克制优雅,彬彬有礼。他们像是午夜的信使,怀着某种特殊的使命来到了这里,又像是猎手,耐心地等待猎物的出现。

他们的到来打断了我的思绪。送莲儿上绿皮火车那刻,我的心是五味杂陈的。挥手的那一瞬间,我恍然觉得自己快速成长为一个生理和心理都成熟的男人,隐约体会到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有远比初恋接吻更为深刻的关系。莲儿在南方,内心早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女人的变化,那些在我面前才流露出来的清纯,像只狡黠的狐狸露出的迷人尾巴。

后来,莲儿很少回来了。

再次见到莲儿,是她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刚好休假在家。莲儿带回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已经上学,小的是男孩,仍在襁褓中。莲儿耳朵上挂着金耳坠,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手指上戴着金戒指,身体胖了好多。全身上下透着殷实富足。莲儿的男人很听她的话,跟着老丈人忙前忙后的,据说俩人在做钢材生意,赚了不少钱。

莲儿让女儿叫我舅舅,我劝她节哀顺变,两个人客气地寒暄几句,以前的一切都淡忘了,烟消云散了。这才是莲儿该有的生活,这才是莲儿真实的模样。即使当初莲儿开口想跟我在一起,我不顾世俗的眼光应诺下来,结果不见得比现在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她的记忆似乎静止在了河边的某个时刻。不知莲儿一个人在南方时,是否曾在窗前守候这样的雨夜?不知夜深人静时,远在西南的莲儿看见天上弯弯的月亮,是否会惦记南方的某座城市,是否会惦记家乡的河?

3

玛莲娜从喉咙滑过,脑中闪过夜的虚无。服务员是个控制氛围的高手,即使只有寥寥几个人,他也能用音乐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心境。音乐变成了舒展的萨克斯,一首熟悉的英文歌曲,让我们觉得好像来自遥远的海上,来自不同的平行世界,在这雨夜的时间和空间里交集。

这个世界真奇妙,那些遥远的人,陌生的人,从未见过面的人,却都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彼此想象,彼此关联。我从来没有跟左娜说过莲儿,倒是左娜跟我说过,多年前,她喜欢过一个男人。左娜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兵哥和阿嫂,我虽然没有见过兵哥和阿嫂,却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还有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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