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比赛即将开始

作者: 毛奎忠

策划一场钓鱼比赛,是张健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做出的决定。听李木心说王有志退休了,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张健康灵光乍现,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搞一次钓鱼比赛。

当时,张健康和李木心在一起吃饭,他们临窗而坐,外面阳光正好,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情绪上头,说起来厂里的事,说起了过去也说起王有志。张健康是不愿意再提起王有志这个人的,这么多年他们很少见过,即便在大街上碰面,张健康也是能避开就避开,实在躲不过,就佯装没看见。不是张健康怕他,而是实在不想看见王有志那张脸。听李木心这么一说,张健康来了灵感,心里冒出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打断李木心的话,还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说为活跃钓鱼协会氛围,加强钓友间的互动交流,提高钓鱼协会的美誉度和凝聚力,也为自己的鱼塘做个宣传,吸引更多爱好钓鱼的朋友,想搞一次钓鱼比赛。张健康语气轻松,貌似征求李木心的意见。李木心并不知道这只是张健康面儿上的说辞,真正的用意埋在张健康心里,对谁都不能说。

李木心正说着王有志,听张健康突然扭转话题,他来不及多想,喝下一口酒,赶紧应着张健康的话说,好,好。李木心本来也是个钓鱼迷,还被张健康“荣升”为庆河县钓鱼协会副会长。只要有时间,李木心就带着钓竿,像一根木桩楔在水塘边。钓了这么多年,身边钓友很多,钓鱼比赛却没人搞过,说不定效果不错。李木心不知道张健康的葫芦里藏着药,说,我看行,得策划一下活动宣传和操作流程。张健康说,这个简单。听张健康这样说,李木心就说,那好,有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张健康答应着,两个人端起酒杯碰一下。

至此,他们都期待着那一天。

张健康不愿意提起王有志,并不意味着他把这个人忘了,恰恰相反,这是个一辈子都无法从他记忆中抹掉的人,像一张滚烫的狗皮膏药贴在他心里,想起来就“烫”得慌。他从一名技术工人,变成现在的自由职业者,就拜这个人所赐。自古以来,断人活路,夺人之妻,挖人祖坟,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想起来都会让人牙根痒痒。若不是王有志,他张健康现在也该光荣地退休了。

庆河县不大,县城南郊有一片鱼塘和一座水库。鱼塘在水库边上,水库毗邻福茂轴承厂的后墙,是城关镇灌溉近万亩耕地的水源。张健康无论在鱼塘埂上喂鱼还是在水库堤坝上巡视,都会不自觉地向福茂轴承厂看了又看。福茂轴承厂不算太大,两千多号人,八个车间,在庆河县这个不大的县城是绝对的大厂,名企,县政府的香饽饽。张健康曾一度为自己是福茂轴承厂的技术工人而骄傲和自豪,不管是走在大街上还是回到家里,总是腰板挺直,说话特别有底气。张健康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人生像一只充盈的气球,还没起飞就被王有志三下五除二给扎破了。事情出来以后,张健康做过认真反思,虽然自己是技术工,但人家毕竟是车间主任,没大没小地开个玩笑也就算了,是自己没把人家放在眼里,不太听招呼。思考完了,张健康并没服气,芝麻大一个车间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即便离开几年后,王有志升任了副厂长,张健康还没有觉得王有志有什么了不起。张健康读书不多,技术是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是自己刻苦练出来的,上了机床是一把好手,天文地理、谈古论今却说不出啥道道来。河洛市是十三朝古都,张健康只能说上九个朝代,王有志没少笑话他,让他出门不要说自己是河洛市人,丢河洛市人的脸。张健康不服气,让人把十三个朝代写在纸上,偷着背了三天,感觉自己完全记住了,信心满满地找到王有志,结果还是只能背出来九个,没记住的倒是记住了,记住的又想不起来了。张健康让围观的人安静一下,容他想想,想了半天,又想出来一个,剩下的三个朝代早已逃离脑壳,敲碎脑袋也难觅踪影。王有志把手一摊,说,算了,张健康,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命里只有九分就别强求一斗了,说完分散人群走了。这话有点儿狠。张健康更气恼的是王有志那不屑的眼神和轻蔑的语气,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这是把张健康看透了、看扁了、定型了,是对张健康极大的侮辱。工友们没人说话,所有的眼睛看着张健康,眼神像一枚枚钢针,把张健康骄傲而又美丽的心扎得千疮百孔,噗噗漏气。张健康的脸胀得像紫茄子,身体像漏气的轮胎,快塌成一摊狗屎的时候,李木心抬手让大家散了,拍拍张健康的肩膀说,别介意,逗乐儿呢,说不上来的人多了。这句话堵住了张健康的“漏气孔”,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冲着王有志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痰,骂道,什么东西。

事情很小,或者说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也许是王有志觉得和张健康关系不错,说话做事不拘小节,也可能王有志是车间主任,在下属面前随意惯了。不管什么原因,张健康觉得受到的伤害不轻,一个充满骄傲和自豪的人竟被人看不起,一颗火热的心一下子扔进了冰窖里。车间主任有什么了不起,上面还有生产科长、副厂长、厂长呢,不就是芝麻粒大的车间主任嘛,有本事机床上用技术试试。张健康有理由这样想,连续三届车间技能大赛,李木心拿下第二届冠军,而他拿下第一、第三两届冠军,在技术上,除了李木心还没有人能和他叫板。至此,张健康开始打心底不待见王有志,也慢慢疏远他。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两个人都在一个车间工作,王有志又是顶头上司,每天都少不了打交道。除了赶工期以外,其他工作安排和临时性调整,王有志的话在张健康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落不到心里。王有志拿张健康没办法,轻了,张健康回怼几句,重了,张健康扔下家伙事儿要死磕到底的架势。颜面扫地几次后,王有志看张健康就像看空气里的粉尘,爱怎么飘就怎么飘,不再轻易使用“鸡毛掸子”。好在张健康技术过硬,过手的零部件残次品很少,薪酬计件制,与过去相比,不占便宜也无大的经济损失。张健康渐渐喜欢上这种“飘”的感觉,曾经丢失的自信心又慢慢“飘”了回来。你能拿我怎样?张健康暗自得意。没有想到的是,张健康没“飘”多长时间,轴承厂减员增效,名单公布出来,张健康的名字是第一批的第一个。

张健康下岗了。张健康家的天塌了。张健康从此恨上了王有志。

时间能淡化一切,张健康却怎么也忘不掉王有志。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健康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不再像当年那样深深地恨着王有志,但心里的那根刺,早已经形成了心锚,只要听说或看见福茂轴承厂,张健康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王有志。对张健康来说,福茂轴承厂就像一个魔咒,他跳出来了,却又深陷其中。他承包的鱼塘和管理的水库与轴承厂离得太近,每天都能看见轴承厂的红砖围墙和一排排厂房,也就每天都能想起王有志。比如这一会儿,他走在鱼塘埂上,轴承厂的红色围墙和厂房不自觉地映入眼帘,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跳出王有志。他曾经以为,这辈子和王有志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再有交集了,没想到退休后的王有志把雪耻的机会送给了他。

张健康以钓鱼协会的名义在钓友微信群里发了一份通知。

各位钓友,大家好!时值初夏,正是钓鱼的好时节。为了给广大钓友搭建交流平台,切磋垂钓技巧,展示钓鱼水平,庆河县钓鱼协会拟定于5月29日(星期日)8:30在庆河县南关水库鱼塘举办首届钓鱼大赛,赛时三个小时。以钓鱼重量为竞赛标的,前三名分别奖励一千元、八百元和五百元,没有获奖的参赛钓友,当日鱼货半价。为保证大赛有序进行,本着自愿和公平公正的比赛原则,大赛组委会将根据报名人数安排钓位。参赛人员需提前报名,未报名者不得参赛。报名截止时间,5月25日。望大家相互转告,踊跃报名,积极参加。

庆河县钓鱼协会

2024年5月15日

通知是儿子起草的,昨天发出去的。看到四百多人的钓友群刷屏式点赞,张健康心里高兴,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壮举。刚刚立夏,风温柔得像女孩子温热的手,摸在张健康的脸上,心里麻酥酥的,也暖洋洋的。鱼塘里洒满金光,张健康拽过小船,躺在船上,荡漾在金色的阳光里。他眯上眼睛,阳光照在脸上,静静聆听鱼儿吐泡和觅食的声音,偶尔有鱼跃出水面,这些都是幸福的声音。张健康完全沉醉在金色的世界里,满塘的鱼儿忽然都变成了金色,闪着金光,纷纷跃出水面给他表演醉人的舞蹈。张健康太爱这片鱼塘和这座水库了,这么多年,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这里,把这片水域变成了钓友们的休闲之地,带头组织成立了庆河县钓鱼协会,硬是把这片水域搞得风生水起,也是这片鱼塘和水库让他的生活奔上了小康,让他在庆河县东山再起,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的张健康不以自己文化底子薄而自卑,相反觉得自己很聪明,太有才了。想想自己走过的路,干过的事,一路坎坷又绝地逢生,若非他张健康,换作别人也许早就趴下了。张健康掏出手机给李木心打电话,让他在钓鱼协会微信群里组织报名接龙,并确保王有志能参加钓鱼大赛。李木心在电话那头说,这是好事,为钓友谋福利呢,参加的人肯定不少。这一点张健康相信,他不担心参加的人多少,只担心王有志会不会参加。李木心问他,你能不能亲自给王有志打个电话,邀请他一下,毕竟都是老同事。张健康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李木心又说,你要是没时间就算了,王有志参赛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张健康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最懂他的人还是李木心。

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张健康希望报名的人快些,再快些。他每天最关注的就是大赛接龙,光看报名人数不行,还得点开看看。接龙的人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二百人,接龙的名单像一条长龙在张健康面前展开,在他眼前飞舞。张健康揉揉眼睛,仔细看一遍,再看一遍,还是没看见王有志的名字。离报名截止时间还剩三天,大赛马上来临,他期待王有志能在最后三天里报名。李木心向他打了包票,他相信李木心。看着长龙一样的接龙名单,张健康有点儿激动,他好像看见了大赛的盛况,看见钓友们坐在划定好的钓位上摩拳擦掌;王有志也在其中,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上台讲话,宣布比赛开始;看见自己上台为获奖的钓友颁奖,王有志和钓友们一起向他鞠躬致谢。

躺在小船里的张健康心想,自己应该算得上成功人士,所有的成功人士都会历经坎坷,他也一样。过去听说书,《三国演义》里的关羽,英雄还败走麦城呢。与其相比,自己这点儿挫折根本不算什么,关羽走麦城后命丧黄泉,自己从福茂轴承厂下岗,只不过是在深圳苦熬了三年。那些年,深圳的发展像坐火箭似的往前窜,而他多年练就的轴承钳工技术,离开轴承厂像折断了翅膀,在那里没有找到振翅的空间。到处是建筑工地,楼房像雨后春笋,从地皮里往上拱。他整天与钢筋水泥为伍,游走在机器轰鸣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灰头土脸地和农民工们混在一起,有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农民,眼前的工地像一块块田垄,楼房像庄稼却比庄稼长得快,一栋栋,像这个城市指向蓝天的剑,而自己有时又像镶嵌在楼体里的钢筋,与这些楼群不能分离。他的灵魂和梦,在这个城市的缝隙里穿行,想找到一个跳台,让自己华丽转身。然而,工地上的敲打声不仅仅是敲在钢筋上,也敲打在他对未来的梦想上,一个个击碎。老婆的纸箱厂停工,儿子上学,父亲有病躺在床上,每天开门一件事,钱。深圳确实有跳台,而他却夹在楼群的缝隙里,不能转身。那时候,他真的顾不上很多,甚至抽不出时间去恨王有志,唯一相关的除了钱还是钱。时间一长,他似乎变得简单了,简单到除了钱不再想别的。老婆打来电话,说父亲的病又重了,让他赶紧回来。从深圳回到家,他像从生活的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来回折腾了几次,父亲有惊无险,自己却精疲力尽。

那次回来,李木心来家里看他,掂着两瓶酒和几个凉菜,说是从他离开轴承厂后没再聚过,今天想和他喝两杯。在好朋友面前,张健康自惭形秽,李木心掂来的酒和菜放在面前,距离却一下子拉得好远。过去无论是张健康去李木心家,还是李木心到张健康家里来,都是不分彼此,有什么吃什么,不需要客气。离开轴承厂的第二年,张健康听说王有志当了生产科副科长,李木心毫无竞争地当上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是芝麻官,张健康曾经不待见,听到这个消息,张健康心里还是酸溜溜的。他这时才意识到,当初,他真正不待见的是王有志这个人,而不是车间主任的位置,如果他没有和王有志的这一出,还在车间上班,车间主任的位置是谁的还真不一定。当年谁都知道,王有志和他张健康、李木心是车间里的铁三角,除了工作上听王有志的,剩下就是没大没小的伙计,而李木心始终对王有志保持一份敬畏,不像他张健康,最后硬生生把自己这个“角”掰折了。李木心比他张健康会来事。

喝过几杯,李木心对张健康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挣不下钱还顾不了家。我表弟在城关镇工作,他说过去承包南关鱼塘的人去南方打工了,鱼塘荒废,水库也没人管理,那可是城关镇万亩良田的灌溉水源,也是城关镇人畜的生命之源,他们急需一名有责任心的管理员,条件是缴纳两千块钱保证金,管理好水库安全,便可廉价承租鱼塘。你要是愿意,接手承租下来,好歹是个营生,就在家门口,方便顾家,也免得来回奔波。

张健康还记得当时的反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像一根划着了的火柴被一阵风吹灭了。还是钱的问题,父亲刚刚出院,在工地汗水摔八瓣也没有撑满的钱包,此时空空如也。张健康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加上两千块钱保证金,前期投资至少需要一万块钱。那时候万元户已不算稀罕,但对张健康来说,一万块钱仍然是个天文数字。李木心举着酒杯对张健康说,只要你愿意干,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张健康已经记不得当时是怎样答应的,只记得自己有点儿兴奋又难为情,稀里糊涂地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嘴里哼哼哈哈不停。第二天,李木心送过来一个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张健康打开一看,嘎嘎新的一万块钱。张健康说打个借条,李木心摆摆手说,不用,这是过去老工友的心意,只要你能好好经营,走出生活困境就好。此后,张健康无数次地告诫自己,李木心不仅是好人,更是恩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他的大恩大德,若不是他送过来的一万块钱,自己今天能过什么样的日子还真说不定。吃苦受累不怕,出力流汗也得有个地方不是?正是那一万块钱为他搭起了一方舞台,让他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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