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世界
作者: 张艾也许这世界原本就是草的世界——我常常这么想。
追溯数亿万年前,地球陆地在太阳的恩泽下萌生出第一片绿意,或许就是一棵小小的植物。它若开花,就以种子繁殖;它若不开花,就以根繁殖。有了一棵,就有了无数棵,绿地、草原逐渐在地球上铺展,“千里江山才只此青绿”,那是草最初描绘的自然画卷。
植物的出现,孕育了食植物的动物。无法想象,两亿年前,那些身形庞大、生性凶猛的恐龙,竟也依赖植物维持生命。人类诞生后,同样以植物为重要食物来源,也捕食动物,但相较于获取植物,捕猎动物面临着更高的风险,于是人类选择以食植物为主。人类具有的智慧驱使人不断地尝试、观察,便又发现了有些植物的种子比其本身更可口,还可以再生和储存,让人得以度过万物凋零的寒冬,结果人又发现了种植。上古时期,黄帝玄孙后稷亲尝百草,开启农耕文明,教导百姓识别土地好坏,识别可种之物。于是那些可以种的植物被叫作“五谷”;不能吃的、妨碍五谷生长的便被称为“野草”“杂草”。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斯曾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物不存在的尺度。”所以,“五谷”与“野草”的区分,本质上是由人类主观认知和价值判断所决定。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不断拓展生存空间,占据草的领地,草无声接纳。可是草仍然在它们的“地盘”生根发芽。它们躬身展示风的劲力,风为它们传播;它们把果实给鸟儿做吃食,鸟儿为它们撒种。谷田、棉地、果林、菜园……只要人稍有懒怠,草就猛力生长,遍布庄稼空隙,阻隔风,遮蔽阳光,和庄稼争抢土地的营养,庄稼傻愣愣地被排挤、被吞没。其实,庄稼也是被人类驯服改良的草,像娇生惯养的孩子失去了反击能力,面对草成群结伙的野性攻击,只能依赖人类的保护。
在漫长的农耕生产中,人类与草之间展开了一场持久的 “战争”。经过几千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人忽然开窍了,研制出除草药。我母亲年轻时,每年四月间,她都背着二十多斤重的喷雾器,在绿色麦浪中穿梭,她的汗水和药水一同洒落在麦苗和野草上。那些未长出花苞的和正在开紫花、白花、黄花的野草,一夜间便萎靡发黄,三两天即枯死。麦苗得到了呵护,茁壮成长,最终颗粒饱满。可是下一季的田地里,人只撒下庄稼的种子,野草却还一起发芽,一起吸收水和肥的滋养。没有肥、没有水的贫瘠之地,野草顶着露水,比庄稼活得自在。庄稼仍是傻愣愣地被吞没。人类与草的“斗争”年复一年地持续着。
草静静地看人类进化、社会进步,看人类应对疾病和自然灾难,看科学发明的药水改变各类植物。我们小的时候,麦田里有荠菜、勺勺菜、麦瓶草等野菜,放学后提着篮子赶太阳下山前就可以挖满。可不知从哪年开始,咸阳原上的野菜突然少了。
四五年前的初冬,我和父亲去甘肃庆阳市的一个村子里,在那里的麦田里意外发现了多年未见的荠菜和勺勺菜,我开心得像是发现昂贵的虫草,顾不得冷风冻红了手,挖了半蛇皮袋子。去年三月,在老家门口的地里竟又看到一堆堆嫩绿的荠菜,好奇消失的荠菜又回来了!一问,原是邻居家孩子网购的荠菜籽,父母专门给种了一小块地。
在田地里寻野菜时,或在父亲的菜园里拔草时,我常想到祖先们教会了后辈识别庄稼的本领和除掉杂草的技能。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我。离开村庄之前,年年春季我都在麦地里拔草,暑天给高过我个头的玉米和开着淡黄花的棉花除草。可是现在,我难以把这些农人最基本的技能传给我的儿女。因为我选择把自己活成一棵朝着天空赶路的“草”,挤进喧闹时尚的城市里,受着干渴折腰之难,被夹在水泥缝中,远离了广阔肥沃的土地。孩子们也踏着我的步子走,在童年时,我只教会了他们分清麦苗和韭菜,分清玉米和高粱。如今,我又寄希望于我的孩子的孩子,将来我一定要让他们认得野菜、野草和庄稼,让他们了解植物背后的故事和文化。
草不知道有脚就能“挪活”,可以寻找更好的生活环境。它们只认准哪里有土壤哪里就能生存,哪怕只是寸土,都能扎根生长。所以草从不选择,从不发牢骚,没心没肺地从远古活到现在。它们和恐龙一同经历了陨石撞击、极地雪融化、火山爆发和地裂等无数灾难。石块粉尘覆盖了地表,恐龙绝迹,植物毁灭,地球依然绕着太阳转动,山川河流水脉不息。还是那棵小小的草,再次顶着新绿,给地球上的陆地带回生机。
我也曾奇思怪想:人类如果消失了,野草可能会先于树木夺回它们的世界。别看野草弱小,没有洪荒之力使山崩地裂,但有悄无声息的“蚕食”本领。它们会逐渐蔓延至城市的角角落落,覆盖水泥马路,爬上高楼、桥梁、汽车、火车……它们会重新占领田地,让庄稼失去生长空间。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它们跟着风狂跑撒欢,堵住院门,爬上院墙和屋顶,甚至试图将头伸进树上的鸟窝里……这并不是幻想。浙江嵊山岛东北面的后头湾村,原是背山面水的秀丽村落,曾有三千多人居住。村中小楼亭台顺山势而建,青石砌墙,灰瓦覆顶,鳞次栉比,充满了生活的气息。20世纪90年代,村人开始改变祖辈以打鱼为生的生活方式,纷纷外出做生意,陆续迁移城里,一幢幢空房子被空置,草便做了“主人”。十多年后,后头湾村因网络走红,网友美其名曰“最美无人村”,而引来诸多游客观赏。站在山下望去,荒草淹没了所有房屋,曾经充满烟火温暖的屋子,像一个个神秘的绿色魔盒,破烂的门窗如同失去眼珠的黑洞。“绿野仙踪”的美景背后,是无尽的荒寂和恐怖。草的力量就是自然的力量,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改变着自然环境,而当人类离开,自然又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恢复生机。
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它们经受着烈日的炙烤,野火的焚烧,冰雪寒霜的封冻,被动物啃食、被车轮碾压、被人类铲除……那又能怎样!只要春雷一声炸响,它们就会迅速破土而出,绿遍大地,用自己的绿色装点世界。
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即便被用作牲口的饲料,或是被熬制成汤药,它们只是默默奉献。人在草的世界里行走,应当学会感受草的欢喜,我们的世界才能充满欢喜和希望。每一棵草都有自己的使命和价值,它们或许渺小,但它们共同构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丰富多彩的世界。
思我半生,以脚作尺丈量四季,从村庄走到城市,从城市走向山野,每一步,我都留意草的变化,也常停下脚步,与它们谈风和雨的随性,谈云和飞鸟的自由。在塞外,看它们把荒凉之地装扮成草原,以微弱之躯修饰山川原野;在渭河畔,看它们竞相共生,春生冬藏,在卑微中“一岁一枯荣”,在欢喜中“春风吹又生”。生命无论多么渺小,都有着无限的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热爱这充满生机的世界,怜爱平凡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