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湾记
作者: 柴薪1
一早起来去沙湾,一路上已经没有昨天清早时的暑气,凉风吹来,凉爽宜人。真有唐代诗人司空曙的“向风凉稍动”之况味。昨夜的一场大雨,把沙湾的一切淋透了,气温降了下来,沙湾像是突然静了下来。被雨淋过草木似乎也精神起来,树木的叶子一身碧绿,飞蓬草也挺直了身子,天空那么蓝,白云那么白,树丛中的鸟鸣声那么动听,像水洗过了一样,一切仿佛是崭新的。
立秋之后,虽然太阳依旧很大,很热。但这种热有点薄,有点浅,有点淡,盛夏时的那种持续、锐利的酷热不见了。在清早,吹在身上的风,也是凉爽的。
站在沙湾的空地上,举目四望,草木的景致似乎也和以往不同了。似乎没有了春天的苏醒,蓄势待发,夏天的勃发,欣欣向荣。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着,我知道,秋天真正来了。不知为什么?不只是草木,有些事物,也会莫名地给我某种秋天的感觉。比如,一个地名,长台(我出生的地方),衢州(我生活工作的地方),比如,沙湾(我现在每天种菜的地方)。
太阳出来了,今天的太阳是白色的,照在菜地上恍惚而耀眼。
立秋之后好多天了,但太阳依旧很大,很热。我给豇豆松了土,施了复合肥,浇了水,做好这一切,头上已蓄满了汗水。老邵过来,给了我4根刚摘的丝瓜,并告诉我拿来炒好吃,炒时不要放水,出锅时加一点生抽、白糖,更好吃。
我走到菜地边的樟树下,从塑料袋里拿出毛巾擦汗,坐在树下喝水,休息。一粒果子从空中落下,掉在地上的白铁皮上,发一声坚硬的脆响。一阵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风越吹,声越响,一阵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其中还夹杂着头顶飞机掠过的轰鸣的刺响。风也从我头发上吹过,从我脸上吹过,从我身上吹过,从我湿透的短袖上吹过,一阵清凉。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我不知道,风会吹向哪里?
风中,望着头顶婆娑的树叶,我突然想起我风中摇曳的故乡,想起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想起兄弟姐妹,想起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我们这代人,不管其他境遇怎样,还是有福的,大多数人都拥有兄弟姐妹,拥有这种天生的,同一血脉,血缘的骨肉亲情。我又想起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许多人已经好久不见了,从我离开故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没有想到,一起长大的,又一起分离,天南地北,各奔东西。许多东西只能回忆了,而回忆中的一些碎片,也是少年时仅有一些片段,大部分场景已经记不清了。至于成年后的经历,或一帆风顺,或千疮百孔,或沧桑历尽,就像从我身边吹过的风,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大多都不知道了。
也有少数几个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他们甚至最多只去过县城。他们大都是一些残疾人,比如,哑巴,驼背,疯子,傻子,瘸子,瞎子……他们大多数我是认识的。
哑巴很聪明,他能写出我们所有人的姓名,知道我们的年龄,知道我们兄弟的排行,什么农活都能干,而且干得很巧,喜欢钓鱼,是个钓鱼的好手。驼背老实,放过牛,镇里脾气最凶、最猛的黄牛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的,都听他的话,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我甚至怀疑他通牛语。驼背拉过算命(瞎子)人,在各个乡间游走。疯子不疯的时候,会烧饭,会喂猪,会到河滩上捡柴火,后来,游泳时淹死了。傻子原是个棉花匠,我见过他给人弹棉被。傻子烧菜切肉时,人家是用刀切的,他是用剪刀剪的,烧好的肉,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后来,一次离家后,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个傻子,话多,且到处乱说,乡人不以为然。有一年嵩溪河发洪水时,他从桥上跳入河中。被洪水冲了十多里,在昭明桥附近,人被河边的柳树枝勾住,被人发现后救起。从此以后,沉默寡言,不言不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瘸子是个女的,肤白,貌美,是个美人。我少年时,过年到镇尾舅公家走亲戚时都能见到她。阳光照在大柿树厚厚的叶子上溅到她的脸上如花绽放。后来,瘸子跟人学了裁缝,后来,听说嫁到近邻的福建浦城去了。瞎子串街走巷,游走乡间,为人算命,自己的命却在风中飘游。
在故乡这一片空空的土地上,有过他们生命的沉寂与呼喊,有过他们生活的苦难与无奈。他们虽然是不幸的,却都顽强地活着,或无声地死去。
他们从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故乡,但某些方面或许比那些离开故乡,背井离乡,远渡重洋的人幸运或幸福?
逝水流年,我不知道,风会吹向哪里?也不知道风最终会把我吹向哪里?生命在天地之间流转,并且波澜不惊。
2
去年年底,衢江上的严家淤岛被封了,种了两年菜的严家淤岛被封了。一时间似乎不知所措,似乎生活忽然失去了头绪,似乎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失去似的,好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今年三月末经人介绍来到沙湾,似乎生活渐渐又恢复了头绪,到现在在沙湾种菜已一个多月了。
沙湾在严家淤岛的下游,衢江流到衢州北门沙湾时,衢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这里江面宽阔,波平浪静,水波荡漾(著名的浮石潭就在这里)。在这里,江流是无声的,舒缓的,它以它表面的平静,掩藏了江水流动的声响;我也是无声的,我以我的沉默,掩埋了内心的波涛。
沙湾的南边,柯城区连接衢江区快速公路的南边,有一截土夯的厚厚的坡地,坡地的那边是机场,坡地上,杂草,树丛中拉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空闲时,我常一个人去走走,有时也会爬上坡地看看。坡地上草木萋萋杂草丛生野花朵朵,在风中晃动摇曳。坡地下面有一条水渠,曲折蜿蜒,渠水时有时无。水多时,渠水又湍又急,淙淙流淌,水面泛着白光;水少时,渠水变得又细又浅,几乎静止不动,夕阳下一片通红。水渠边长有一排树木,有樟树、榆树、梧桐、香椿、苦楝,还有细细的毛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木,乌鸦或喜鹊在它们上面筑巢,跳跃或尖叫。坡地下,路边的草木我大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它们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就像水渠堤上的那一块块陈旧的石头、砖块一样,我们都一样默默无闻,有一瞬间,我差点泪流满面。
整个四月,天都是阴的,雨水似乎没有停过。衢江逶迤,蔬菜缓慢地生长。
进入五月,雨水明显少了,阳光明显多了,亮了,热了,蔬菜也渐渐抬起头来。菜地的边上有两株桑树,桑树不高,却长得蓬松。树皮粗糙,呈黄褐色;桑叶绿色,桑叶大,圆,软,边缘有粗锯齿,叶面无毛,有光泽,但叶背脉上有疏毛,色,浅绿。一阵风吹来,桑叶婆娑翻卷,绿色和浅绿色在风中切换,待风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桑树枝头挂满桑葚,红的,白的,绿的,紫的,黑的,黄的,黄绿相间的,黄白相间的,红白相间的,红黑相间的。摘一个放入口中,酸,很酸,一点儿也不甜,不知何故?桑葚呈圆球形,表皮较软。“桑葚”一名,《本经逢原》中最早记载:“桑椹,手、足少阴、太阴血分药。”《本草纲目》中记载:“桑葚捣汁饮,解中酒毒、利水气、消肿、滋阴补血,用于肝肾不足、精血亏虚、头晕目眩、耳鸣失眠、须发早白等。”《氓》中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诗句,桑葚是一种中药材,一种养生美食,也是一种文化符号。
进入五月,季节也从春天悄悄地进入夏天,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切却在悄悄地变化着。雨水明显少了,不像春天的雨水湿漉漉的没完没了;天也明了,亮了,不像春天的天总是阴的,沉的。风吹到脸上,虽也舒适,但没春天的软,阳光照在身上,不像春天的温柔,而是有点温热了。
大地上,田地上的橘子,胡柚已经挂果了,小小的,圆圆的,墨绿色的果子藏在枝头,泛着白光,一颗颗,像一颗颗小小的绿珠子。油菜已经由青变黄,变熟,可以收割了,一片一片倒在地上,有人已开始打油菜籽了。
3
来沙湾一个多月了,闲时四处游走,逛荡,把沙湾周围都走了一遍。
从沙湾沿江边往塔底方向走,衢江静流,江面宽,阔,深。田野平,阔,旷,树木,花木,草木,庄稼,江水包围中的村庄一个挨着一个,地名也一个比一个美丽:沙湾、周庄、鸡鸣、硫砥、塔底。这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被树木,庄稼围绕着,远远看去,一个个村庄都隐藏在一片绿色中。
树木围住很多的事物,被树木围绕的村庄,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温暖的,幸福的。这些树木把这一个个村庄围起来,就好像怕这一个个村庄会到处乱跑似的。其实,就算村庄会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跑来跑去,总归跑不出脚下的这片土地。但村庄上的人会跑,尤其是一些年轻人。有的人离开村庄,他的心也跟着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有的人,他的心被这个村庄上的事物给牵绊住了,他的心不能跑了,那个人也就在这个村庄上永远留了下来。
沙湾美术馆一侧的江滩上种有一片油菜,一片黄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像黄金,十分耀眼美丽。沿江的绿道,洁整,平坦,绿道边草木茂盛,繁密,树木种类繁多。
从沙湾至周庄水泵房这一段,靠右边的田地边有一排柳树,柳枝葱茏、碧绿,垂挂,在风中婀娜多姿。靠左边的堤坝边,栅栏外长有一丛一丛的芦苇,正是芦苇青青时节,芦苇在风中晃动,摇曳,芦苇天生就是长在水边的植物,美丽又富有诗意。田野上白色的蔬菜大棚一个挨着一个,绿油油的橘树、胡柚、桑树点缀其间。
沿周庄水泵房边的衢江边绿道再往下走一百米左右,绿道右边的绿树下,低低的白墙内有一座公墓,是周庄村的公墓。公墓内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墓碑参差不齐地在草木中若隐若现。躺在这里的骨殖也许是有福的,每天面对衢江卧听衢江的风声和涛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总是要死的。人世间,只有死好像是一样的,好像并不存在公与不公的区别。生与死,生命周而复始,一切都是可接受的。死,或许并不是生的终结,而是生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墓地总是让人敬畏的,我只是路过,匆匆地一晃而过。
走到塔底船闸附近,绿道边的树木更多,更密,更茂了。看见几个苗木花圃,苗木青青,花朵争艳。看见一块一块的桂花树林,一片一片的毛竹林。遇见一棵好几个人围不过来的大樟树,枝繁叶茂,枝丫向四周伸展,有几支树枝都伸到江面上去了。绿道边的房子,有的是灰色的两层的砖瓦水泥结构房子,有的是裸露着红砖的房子,有的是外墙随便刷了点白漆的房子,掩映在树木竹林中,一路上,除了碰到一个环卫工人,一个跑步的人,几乎再没有碰到其它人了。静静的,寂寂的,房子大都没人住了,或许住到城里去了,或许到外面打工去了,人去楼空,显得更加陈旧。经过时,空气中隐约有一股潮湿的气味隐隐传来。
在塔底船闸处,衢江在这里和乌溪江交汇。乌溪江是天然的界河,数百米长的乌溪江大桥如长虹卧波,桥这边是柯城区,桥那边就是衢江区了。在这里江面宽阔,江水汤汤,苍茫一片。
4
大暑过后的几天,天空蔚蓝,湛蓝,天空白云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白得耀眼。阳光照在大地上草木上的颜色是金色的,江水墨绿,江面上似乎也贴着一层薄薄的黄金,漫水桥的桥墩上,桥身上,栏杆上也是,微风吹过,江水波光粼粼,严家淤一片富丽堂皇。
沙湾西边的坡地上,野生的金刚藤长得郁郁葱葱。金刚藤的别名有许多种,有菝葜、金刚刺、乌鱼刺、铁菱角、山归来、筋骨柱子、红灯果等等。在这么多的名字中我最喜欢“菝葜”的称谓,多么美的两个汉字组合,无论是书写,还是从口中读出,都会给你的视觉和感觉有力的冲击和无边的想象。据《本草图经》载:菝葜是一种美丽而复杂的小藤蔓草木,刺多而恶,人多畏之,不光是人畏,连蛇也怕它,不敢从它身上爬过。我故乡人称之“野猪刺”,连皮糙肉厚的野猪被它纠缠上,也会扎得呲牙咧嘴惨叫连连。金刚藤结小红果,一簇簇的,煞是诱人,味甜中带酸,野猪特别喜欢吃金刚藤的果子,于是就得忍受它的刺扎。人也多为此刺所扰,上山砍柴时,手臂腿际多有划伤的红印痕。因此,人见之也退避三舍。
金刚藤,多霸气的名字。这世间除了孪生兄弟,还有极其相似的人。草木也然,虽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金刚藤的叶子和柿树的叶子颇相似,深绿的叶面上,像涂了一层蜡,油光可鉴,尤为逼真,只是比柿叶小一号而已。金刚藤的叶子甚具美态,多为画家所钟爱,清末的“海上画派”任伯年、吴昌硕等喜欢画此草木,叶态妩媚多姿,胜过许多草木果藤叶类的名角儿。
金刚藤的果子未落的时候,红得可爱,像樱桃般大小,细茎向上,微着粉,那红色深而喜人,秋日照耀,远远的,就能够看见。人喜欢的东西真多,而厌恶甚至畏惧的东西也多,金刚藤是让人印象深刻,又似乎从未离得开的草木之一。
春天的时候,金刚藤的叶子软嫩而鲜绿,脉络清晰,夏天渐渐变深变硬,蔓茎间的生刺也渐渐变红变硬,到了秋天,杮叶红透的时候,金刚藤叶也红了,红得明亮可爱。那杮子叶与金刚藤叶于秋后竞相红耀,蔚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