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
作者: 孙善光早年我还居住在城乡一处四合院,院内种植着一些芍药、百合、月季,还有石榴树和无花果树。不知何时起,又滋生出来一些绿绒蒿、拉拉秧子、荆棵和花椒树,挤挤挨挨、密密实实地占据着院子的角落。百余平方米的一处院落就这么被众多的花木侵占着,几乎没有人的立足之地。一年中的相当多时间,小院是静寂的,一到暖春就不一样了。石榴花开如火,成熟的无花果招摇着,吸引了不少的蜜蜂、野蜂、蝴蝶和鸟儿光顾,小院便热闹起来。
蜜蜂、野蜂和蝴蝶自不必说,在花丛里忙忙活活。这许多的鸟儿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无非是麻雀和白头翁之类的常见鸟。成熟的无花果,麻雀几乎很少来偷食,白头翁就不一样,它们是狡猾的觅食者,耍着心眼跟你捉迷藏。有时也有一种大鸟光顾小院,这种鸟有长长的喙,白羽翼略带酱红色的条纹,它通常不为来偷食果实,而为猎捕麻雀。一年初夏,我静坐屋内窗台一角,听一只麻雀在石榴树上欢快唱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大鸟不知从何处来,伸展着双翼迅疾地掠走了刚才还在欢快歌唱的麻雀。麻雀惊悸地叫着,那种场面把我惊呆了。这是什么鸟,它从何而来,很长时间一直困惑着我。
那是一只美丽的大鸟,那么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而在小院里更多的是那些隐身的鸟儿,你不知它们是谁,又是何时来过的。某个清晨,在那棵花椒树的枝杈间,我发现了一片蓝色的羽毛,那么鲜艳的一种颜色,类似蓝孔雀的。而那枚羽毛不可能是孔雀的,它也就宽二三厘米左右。是不是翠鸟的?如果是,它来这里干什么,从哪里来?如果不是,那是什么鸟?好奇使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我家附近的洪凝河,种种迹象表明这些鸟很可能来自那里。
洪凝河上游流经大青山,背依灵公山。我原先的单位离洪凝河不远,三十多年前,每年不少的时间我都去那里。每逢开春,甚至河水还泛着冰碴,已有俊俏的村姑相约来这里浣洗衣物,在她们揉搓或棒槌的声声里,河中丝丝缕缕地泛起带着皂香的泡沫。夏日临近傍晚,洪凝河的上游几乎成了男人们裸泳的天地。那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大姑娘,也惦记着这条清澈的河来。奈何,那些有利的位置早被男人们占据,她们只好羞得远远地回避。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洪凝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河水经常断流,据说是有人常在此挖沙的缘故。后来县里对洪凝河进行了系统治理,种植了众多水草,修建了几处橡皮拦水坝,洪凝河又恢复了容颜,且比之前更加秀美。这里不仅常年流水潺潺、碧波荡漾,绵延数千米的芦苇丛更成了鸟雀聚集的乐园。住在一处靠河的庭院里,我的精神气里边好像也有了水,有了季节,有了风。
洪凝河的丰水季节,河水丰盈,芦苇丛也比往常密实了一些。这个时候河面开阔,即便水中疾行的小野鸭和小水鸡,也带着一份从容,悠然地滑行,有时快活地立起身子,在水面上滑出了一串串的涟漪。倘若风吹草动,水草丛中的鸟儿便跟着警觉起来,与水草一起颤动。到了枯水季节,水位退成了一条白晃晃的线。小野鸭和小水鸡的活动空间被明显压缩了,它们的一举一动呆滞缓慢,像一部老式的动画片少了一些灵动。河上的生灵,就这样被季节左右着。而河中最能左右季节的除了太阳,就是风。
风从河里来,一开始就一个劲地疯跑,河岸的垂柳、河中的水曲柳枝也一起跟着风的方向往前跑。有时候风跑累了,戛然而止,众多的枝叶凭着惯性,一个没刹住脚,反弹到了一起,弄得全树的枝叶吱吱响。河中的风除了和风、金风、谷风,还有不少的寒风、暴风、萧风。和风暖软、金风温润、谷风丝滑,寒风、暴风、萧风通常铿锵,冰凉暴躁,它们穿梭四季,每时每刻都在传递信息,赋予自然界各种各样的颜色和性格。
风永远不是孤独者,它总是随物赋形。一波波的水纹,明显带着风的痕迹,在河面上把水拧出一道道皱痕,成片成片的,密匝匝得像在纺织着什么。风在水中有时像一条青脊的鱼,时显时隐,撒着欢跑。风拂过芦苇丛,几缕波痕绕着芦苇丛,一圈一圈的,被修长的秆子举起的荻花,奏出一串串悠扬的号声。号声摇曳,青蛙传出了几声鼓点似的音调。其他的鸟雀跟着号角齐鸣,随乐声大作。所有的音声在水草丛里,跟着风一起摇荡,摇得满河都是。
一日河边行走,远远地,看见一片又一片的乌云被风牵引着,飘过来遮住了大部分的河面。芦苇开始在风中摇动。不一会儿,天便任性起来,噼里啪啦下起雨来,河中顿时蒸腾出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青蛙一个猛子沉下去,又浮上来,鲤鱼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摆着尾跃出水面,眼看着河水暴涨。一只慵懒的苍鹭蜷曲在一棵水草上,草叶尖上的一只蜻蜓不知怎么一下流泻到水中。避之不及的小野鸭和小水鸡在河中随波逐流,身上披挂着湿漉漉的雨滴。
我站在一棵老垂柳下,任雨水打湿衣服,静静地观赏着这一切。一只硕大的白鹳从空中来到地上,收起双翼,把自己一只修长的脚托举起来,好像天生就超然于物外。我很庆幸,这是我第一次见这种鸟,它单脚立地时,像任何的鹤类一样,长长的脖颈高傲地前伸,在闪闪的河水映衬下,如此美丽动人。
风从来不会是单调的,空气中的任何声息,都会影响和改变河中原有的风貌。仅仅三四个小时,风雨就重创了河滩,不少的水草倒伏,随波颤动起伏。河岸边树上落下的枝叶横七竖八拥挤在有限的河道,被涌浪簇拥在河滩上。一河滩的白鹭翻动起了翎羽,其中的一只白鹭刷了一下翅膀,一道曲线沿长长的曲颈传到背上,顷刻之间,河滩上立刻闪出丝绸一般柔滑的光。好像受到感染似的,一只又一只的白鹭纷纷扇动翅膀翩翩起舞,夏日的河滩在它们灵动的舞姿里,拖曳着它们的好心情。
风停雨歇,我再一次来河边的时候,看见了在我家庭院掠走麻雀的那种大鸟。它心气很高,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大概是发现了什么,俯身进入一处草丛,收了翅膀,把自己尽量缩小压低,伸直颈项探向阴影里。是一条泥鳅,这只大鸟只张了几下嘴,三下五除二地已经把那条泥鳅收入腹中。突然在它的头顶上悬起一股气流,它赶紧把脖子收了回来,以为是挑衅者。原来是另一只飞来的大鸟,它在水草丛中发现了另一条泥鳅,一下子啄到了嘴里,而后踮了一下脚,鼓动一下翅膀,快乐地飞走了。几只小野鸭不知什么时候从芦苇丛里弹出来,毛茸茸的身子,圆鼓鼓的,摇摇晃晃地浮在了水面。世界一下变得柔和起来。
河中的芦苇、菖蒲、水白菜、荇菜、蜈蚣草,诗意一样的名字一听就能给人美感。河水上涨过后,水草似乎也随着水位长了不少,随着水流探出头来。小野鸭的旁边,一只青蛙鼓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突然跃上了一棵菖蒲,呱了一声,似乎有什么话刚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呱了一声,接上了上句。近旁的一只青蛙跳将出来应答,一唱一和,看起来是一对恋人,似乎这一年的好多事,就这样说开了。
对于爱情的执着,鸟类一点儿也不比青蛙差。一只苇叶鸟站在一秆芦苇上叫了几声,另一只鸟飞来立在另一秆芦苇上,它们媚眼相对,你一句我一句说将开来,昵昵的语声里全是温情。干枯的芦苇在它们脚下摇摇晃晃,轰然断裂,鸟们像游丝一般颤颤地滑过水面。鱼群在水里聚而骤散,迎着水流跑到这里来唠叨,季候似乎也跟着在说话。
风清才能气朗,风与水相激,才会有风波,天地万物都遵循着这条定律,我姑且叫作“云水谣”吧。在我家看见的云,也许光顾过这条河,在这条河上飘过的雨,形成云后也许又下在我家,浇灌着庭院中的花草树木。洪凝河里不管是水草地,还是芦苇丛,总会有一些空地。这许多的空地,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草在这里一个劲儿地往上长。一只甲壳虫,星粒一样从草叶上爬过。刺猬在草丛中走过的痕迹,人类无从得知,蛇会凭着感觉寻路而来。每一条路都通往不同的可能。
一条河就是一个世界,空中没有鸟的痕迹,鸟却飞过,地上没见虫蛇,虫蛇却路过。我庭院中的那枚蓝色的羽毛,不定哪天的夜晚,翠鸟或什么其他鸟类光临过,为了一条虫还是一枚果实。我一直找寻的那种大鸟,它在河边安了家,为了一只麻雀追踪到我的庭院,谁又能说得清那只麻雀没有去过河边?一段看似无用的枯木,那是虫子们的村庄。一个洞开的家也许是螃蟹的窝,也许是蜘蛛的陷阱,每一个洞口都不是无缘无故地存在,或许里面都有支着听的耳朵。
有关这条河,被风化的记忆和故事太多,以至于我在临河而住的许多年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了不少的感伤。每年春来,燕子会准时来我家的庭院筑巢、生育,一对对燕子,夫唱妇随来喂养雏燕。大多数雏燕在它们的精心照料下能健康成活。有时因雏燕之间相互拥挤掉落地下,抑或因母燕与公燕出事,雏燕无人喂养而死亡,这都徒增了我的伤感。一年山中水库决口,山洪暴发,河水倒灌了村庄,不少的鱼尾随着水流,从我家门前经过。鱼慌不择路的那种惨状,让我莫名地流泪,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条河与我家的联系这么密切。
河中随水而逝的还有一个中年女人的泪。她的丈夫在石场出了事,她倒伏在河岸一棵老垂柳下泣不成声。为她破碎的梦,她折叠了几只纸船放入河中,据说她丈夫生前工作的石场就在这条河几十里地的上游,纸船里载有她的心愿。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女人后来改嫁他乡。有关这个女人和她的故事,以及这条河的往事,多年后也许被人忘记,见证她心愿的只剩下流失的纸船,这风、这河,还有慢慢老去的树。
许多年不住,庭院中许多曾经的往事早已生疏,庭院中的那些鸟,那些花木,以及发生在其中的事还会有多少呢?我不知道。偶尔回去过几次,其情景大不同于以往。南屋中的燕子近些年为什么不来了,共居一起的蝙蝠也许可以作答。之前红红火火的大石榴果现在越来越小,庭院中的干柴枯枝越来越多,这多因为疏于管理。世事的变化和发展,有时难以预料,却也不是无缘无故。无花果是鸟儿、蜂儿的美食,却不是虫子的最爱。一棵老去的花椒树,是绿毛虫的城堡,还是野蜂攻破了它们,谁能说得清呢?
庭院是我早期的家,我对它特别有感情。还有几年退休,人到晚年喜欢回忆,喜欢怀旧,对世事的追求也不同于早先。乡村田野,山水自然,更能使我悠然神往,或许流动的时间对应着每个人的年轮,能使人活得更明白,更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