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群

作者: 北雁

在集市上出售的水果,不论是从外地拉来的西瓜、葡萄、芒果、香蕉、荔枝、龙眼,还是杏李梨桃,无不味美香甜,但你应该相信,那绝对不是果子真正成熟的味道。因为农人们知道,太过成熟的果子是无法储存下来的。而有的瓜果甚至还得穿越千山、漂洋过海,所以最终拿到市上的果子,顶多就是六七成熟。

在我的故乡小果村,我是见过果子真正成熟时的情状的。小果村的出名就是因为这多不胜数的果树,那时的县城集市也仅是一个十字街,人口流动亦不多,限于落后的交通运输和保鲜技术,村人们当然知道,拿出去卖的果子,应该尽量把它养熟,才能赢得更多的顾客。更重要的是,那时村里的果树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果园有几十种果树,甚至同一个品种,就有几十几百棵,因为光照、水源、树龄和我们采摘的进度不同,总会有一些熟透的果子挂在树上。所以我是吃过真正成熟的果子的,我也忘不了那其中的滋味。

一般来说,秋天才是果子成熟的季节,但事实上,小果村的一年四季都走瓜流果。而且最先成熟的果子在春夏之交,李子、蜜桃和杏子,在这时候可谓不约而同。历经一冬的肃杀,春天其实是个干燥苍白的季节,但气温却一下子热了起来,接着迎来一场场稠密的春雨,果园渐渐变得葱郁多姿。各种新绿、淡绿、嫩绿、翠绿、油绿、墨绿和浓绿,簇拥成了一幅层次分明的绿色图卷——相对于夏天的一色浓郁,春天的绿便是这样一种拼盘式的淡雅清新。

百花凋谢,这时候成熟的果子,仿佛初春时节开得艳丽的花朵。其中,最惹眼的是水蜜桃,又红又大,毛茸茸,挂在树上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把手伸到下面,似乎都不用拧,也不用摘,果子便自己垂到手里。捧在手心,感觉还有些压手,那就是成熟果子的重量。我不用刀,用指甲挑破一角,便能把果皮如同薄纸一般一条一条慢慢撕下来。待果皮撕尽,手心里早已渗满一层黏黏的汁液,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甜香,让人忍不住伸出舌头就往手心里舔。但仅仅那一下,便让我永远记住了那种无法忘记的醉心的甜,以及那种无法形容的诱人的香。后来在闻到一些雪花膏的异香时,我竟毫无缘由地想到了成熟的水蜜桃。那是我们的化妆品和洗涤用品完全仿制不出来的香味。

杏子又大又黄,在绿叶之中同样显眼,但成熟的果子却不叫酸杏,而是甜杏。甜里透着淡淡的酸,又沙又面。果子成熟的过程会带走大量的水分,所以果肉已经没有了那么多汁液,吃起来也不觉得腻口,满口的清甜反倒让人回味无穷。

李子则因品种不同,有好几种颜色。脆李是由青绿变成淡黄,红李变得深红,黑李变得油黑,黄李变得金黄透亮。但不论哪一种李,外表层都带着一层薄薄粉霜,隔得很远,就能闻到那醉人的果香。不仅招来人的青睐,同时还会招来嗅觉灵敏的鸟群和鼠类,特别是那可恶的大黄蜂,围着果子嗡嗡嘤嘤一阵,能把大颗大颗的李子啄破,和那些霉烂的和被风雨打落的果子一起落到地上。有的被鸟雀虫蚁吃掉,有的开始慢慢腐坏,但每时每刻都依旧能够散发出一种醇酒似的香味。

吃水果和吃烤肉一样,是一种因人而异的喜好。比如说烤牛排,有人喜欢七分熟,有的喜欢九分熟。有的人也喜欢摘那些不成熟的果子来吃,可往往就是心急吃不到好果子,因其不可避免的酸涩苦,最终的结果常常是被人无情地丢落在地上。真是可惜了。

熟透的脆李香甜无比,果肉有些软烂皮实,已经完全没有了脆劲和酸甜相间的嚼劲,软软糯糯,连着果皮嚼下,居然还有种吃橡皮糖似的感觉,但味道可谓绝好。红李、黑李和黄李个儿更大,特别是那些新嫁接的加州李,有的竟有小碗那么大。熟透的果皮,同样也能像薄纸一般撕得下来,软糯无比的果肉香甜诱人,而且那差不多是可以含化的稠汁,到了嘴里,用舌头一敛,固体瞬间变成了液体,完全不用咀嚼,便能像喝果汁一般咽到肚里。

梅子成透,已是盛夏时分。稀薄的树叶再无法掩盖缀满枝头的梅果,果实又大又黄,在阳光下泛出金子一般的颜色,向阳的果树,梅果表皮甚至还有一层淡淡的浅红。熟透的梅子依旧改不了它透彻无比的酸性,好在其中还有一种淡淡的回甜,让人充满怀想。那些品种不佳的梅果却似乎不可救药,直至成熟,还少不了那种难以下咽的苦,让人不敢咀嚼便赶紧吐出嘴巴。

熟透的梅子,可以用来晒制乌梅。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提过这乌梅。然而几十年过去,我依旧无法忘记太阳下的乌梅,那种令人馋涎和迷醉的酸香。但它绝非扑面而来、锐不可当,而是一种被太阳的光和热慢慢释放的香味,似乎还有形有状,摆在你面前可以触摸,或似一个童话般的梦境,给人无穷无尽的余韵遐想。

秋雨连绵,总是一场接着一场,让天气变得无比湿热。仲秋以后,白日的透蒸和夜间稠密的雨水也能够催熟果实。夜雨过后的清晨,总能在山楂树下拾到熟透了的老山楂果。和如今的新品种山楂不一样,未成熟的老山楂是绿的,接着变成淡红,至成熟时已经变得浑黄,上面还打着淡淡的麻点。薄薄一层果肉之中,包含着饱满肥实的果核,而且这一层果肉甘甜可口,又沙又绵,还有一股淡淡酸香,让人回味无穷。

但你应该相信,早起的村人,可绝不是为了捡几颗山楂果。他们要找的是核桃和板栗。小果村里,或是小果村后山的林地中,有好几个核桃园和板栗园。这样的名字取得有些诗情画意,事实上,这样的园子可绝没枉费了这一个个名字,它们几乎全都坐落于山环水绕、地势起落的清幽之地。每至清晨时分,林间霭岚生香,雀舞鸟唱,背着篮筐,踏着晨露,来到大树小树之间,总有落满一地一地的核桃和板栗待人拾捡。瓜熟蒂落,用这个词来形容成熟的坚果再确切不过。当然也有人等不及,将青皮核桃用竹竿抖下来,盖上薄膜后就任其在阳光底下暴晒,将青皮捂烂后再卖核桃果。可不论再怎么冲洗,核桃表面总是残留着一种黑黑漆漆的颜色,剥出的核桃仁也不饱满,甚至完全吃不到成熟果子那种自有的香味,那种甜味和油性十足的核桃味。

成熟的核桃能够自己绽破青皮,板栗同样也能从里向外绽破。说到底,板栗就是一个刺球,长在树上风吹不落,雨打不下,即便你可以将之抖下树来,用锤砸,用刀砍,剥开刺球你依旧收不到成熟的果实,青青绿绿,干瘪无肉,还有一股涩味十足的寡苦。成熟的果子就不一样了,好似熟透的豆子,从荚里面“嘭”地绽放出来,轻轻一阵风,一场雨,便能将之摇落在地,任你拾捡。

那时的时间过得很慢,包括村里的人,似乎也都有着充裕的时间和耐性等着果子成熟,绽开豁口的石榴如同笑开的嘴巴,成熟的大枣变成了油黑色,熟透的花红有着火一样的热情……直到冬天过完,春风轻抚,果园里还有大量的柑橘、香橼、佛手垂在树上,摘回来放到房子里,竟是满室满屋的兰蕙之香,清新淡雅,如同透亮的月光,一点儿都不黏糊。

也有些果子,你可千万不能等它熟透,因为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不到任何收成了,比如松树。当然在这里,我指的是那些能吃果子的马尾松,在小果村被我们称之为“吃松”。事实上因为海拔和气候的原因,小果村里是找不出几棵像样的松树的。可来到小果村后面的山地,便有大量的马尾松密集如布。每至细雨如织的夏日,树上开始结出小巧玲珑的小松果,被我们形象地称作是松牛,也有的称之为松球和松圈。

初长的小松牛水水嫩嫩,紧随时令的变化,便发了疯似的不断发育膨胀,直至仲秋以后,已经从最初的瓜子粒状,长到一个巴掌以上,并随着暮秋的风吹雨打,沉甸甸地垂在枝头随风摇曳。毫无疑问,这时候的松果还不是十分成熟,遍布全身的鳞片紧紧地闭合着,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松脂。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已至六七成熟,稍稍隔上几日,待其颜色由绿变深,闭合的鳞片稍显松弛,并透出几分浅赭色,人们就开始密集地采收了。我们用长柄钩镰将之割下来,带回家后或晒或烧,待其鳞片炸裂,再用利刀将之劈开,一分为二,或是一分为四,轻轻松松抖出饱满粒大的松子来吃。

小果村背后山系绵长。密密麻麻的松林里,有那么多的吃松,我们是采收不完的。但村人们却并不觉得可惜,因为那么多成熟后自己炸裂的松牛,不仅要留给林子里的松鼠,还要留给苍茫的大地。待来年雨水降下,那些垂落到地上的松子能迅速生根发芽,有朝一日,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入秋以后,植物世界从盛夏时节的一色墨绿,变得丰富绚烂和多彩起来。摘去果子的大树小树变得有些孤单了,但不甘寂寞的树叶会在稠密的雨水之中,逐渐变换颜色,比如梅树叶变成了杏黄,桃树叶变成了深红,板栗叶变成了茄紫,梨树叶则变成了嫩红。

其实,不仅那些果树,小果村村内村外植被丰富,待到严霜下降,阳光越是明朗,树叶则越是艳丽多彩,俨然一个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喜树、楸木、榆树、樱桃、香椿、柳树、杨树,许多树叶从浅黄变成深黄,再渐渐变为枯黄,最终随着时令的加深慢慢凋落。是的,要紧的是这一个“慢”字,小果村的杨树实在是太多了,春日里闲插几枝,夏日便成一片绿荫。再几年过去,居然长成了一片片林子。水沟边、箐沟里、田埂上、村道前、场院中、山顶上……越是到了深秋,严霜越是厚实,黄灿灿的杨树叶子越是组成无穷无尽的金色海洋,成为大地上一片奇异的风景。秋风一起,漫天的黄叶如同万千旌旗猎猎作响,亦如同万马千军行进的阵势,何其壮美。

入冬之后,天气越是寒冷,残留在树上的叶子变得越是可爱。大漆树从深黄变为通红,如同熊熊燃烧的赤焰,每天太阳初上或是晚霞夕照,簇拥在一起的几棵巨树便显得更加伟岸。苦楝树落光了叶子,却还有无数苦楝子挂在枝头。许多高大的老树上面,还缠绕着许多爬藤,有能吃的洋瓜,也有不能吃的藤漆和其他攀缘类植物,缀满各色果实,红黄绿紫,最终一起成了鸟雀山鼠的美餐。有的果子鸟雀不吃,便落在地上,待明年重新生根发芽。

小果村当然也找得出许多不畏风霜的树木,可以带着一身绿叶熬过寒冬。比如柏树,在秋冬时节依旧浓密,树叶下隐藏着数不尽的香柏果子,待其成熟后绽裂,也能绽出细小的柏子,落在地上长成可人的树苗。香樟树叶片厚实,同样不怕严霜,在绵绵秋雨中,零落一地的是和花生米一般大小的香樟子,黑色的外皮油光透亮,据说这是治疗肠胃病的良药,但每次只能服用单数颗。山箐里的水冬瓜沿着溪流生长,它的学名是桤树,在我们这里又叫冬青或是水冬风,浓密的枝叶紧靠在一起,直到严冬来临,依旧还是一条绿色的长龙。这样的树木最能涵养水分,在我们的水源地常常长得密不透风,有的竟是两人合抱的大树。

村后的山地连绵起伏,漫山遍野,全是葱郁的松树。到了这时候,松毛也变换了颜色,至少有一半的树叶是泛黄的,随着寒风摇落在地,变成了紫金色。村人们用竹耙子将松毛摞在一起,再用长绳捆成厚墙形状背回来,堆在房前屋后,便如同小山一般。此后一年时间,我们还用之做燃料,做肥料。相对于其他树叶,人们对这松毛显得有些钟爱,因为山里的树种比较单一,同时因为山表层土壤肥沃,长有厚厚的茅草和苔藓层,落在上面的松毛显得干净。而且相对于那些干燥易碎的树叶,松毛显得韧性十足,垫到圈里耐得住牲畜的踩踏,经得住粪水的浸泡。还因其有较好的保暖性,适宜猪牛马羊生长,鸡鸭鹅各种禽类常到里面生蛋、孵蛋,取暖宿夜,最终成为肥料施到地里。它还易于通风透水,正是因为这一特点,我们常用之来育苗,保存果子,存储食物。在诸如婚丧嫁娶之类较为正式的礼仪场合,撒一层青松毛在地上,就如同城里人铺上了红地毯,是一种庄严隆重的象征。

竹子同样也能傲霜。按照手机百度的解释,竹属于禾本科、竹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我不知道在此将之归纳在树木之中,是否正确?北宋徐庭筠在《咏竹》中赞道:“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明代郑燮有诗联赞道:“虚心竹有低头叶。”东坡亦有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我想这应该是世人对竹的最美誉赞,字字句句,无不表述人们对竹子的由衷喜爱。

或许正是对这种人生境界的向往,在小果村,竹子同样被人们广泛种植,房前屋角,园侧路边,村头巷口,大丛小丛,高低错落,密不透风。在村子后面的秧田坝上头,还有一个以竹命名的“竹园”,据说早年,曾有数百亩竹子在那里自由生长,栖鸟藏兽,形成一个宏大的生态家园。每至新生的竹笋密集上市的时节,也是让美食家们垂涎欲滴的时节。竹笋可以切片爆炒,可以做咸菜,可以用来煮火腿、炖鸡,或是煮熟后用来凉拌,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小果村著名的美食趣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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