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食客

作者: 赵成媚

1

腊月过半,风的修炼登峰造极,吹落梨树全部的叶子,又吹得柿子树无一叶遮身。仅有上了年纪的石榴树,算得上勇敢,使院子上空有了奇观。叶子们虽然发黄,但并不枯。不知为何,我为黑鸟留下的几颗石榴,一颗也没少,现在已变为干果,成了风的铃铛。

夏秋时,院中的白石榴日益成熟,白石榴汁液丰富,味道醇美,没有酸的成分,口感比红石榴好,即使籽粒嫩着,我也早早地开吃。有只全身黑毛、长着长喙的鸟,喜欢来吃石榴籽。它很精明。只要一听到院门响动,便立即从茂盛的叶间探出头张望,确认是有人进院了,便双脚蹬开枝条,扑棱一下翅膀,仿佛心虚的小偷,斜身背对着我,像离了弦的箭羽一样,快速飞离。我常常只能看到它敏捷的黑色身影,并未见过它的庐山真面目。

这样的偶遇有过几次。那一次,或许它吃饱了,从枝头飞到地面,在廊檐下梳理羽毛。我一推院门,正巧与它打了个照面。它的黑色羽毛亮泽而华贵,精致的身形像被人塑过一样,黑色长喙约有五六厘米长,如半支铅笔衔在嘴上,或者更像一截黑色吸管插在口中。

我们都很意外。它的惊慌显而易见。我家房子两头带有包厢,中间一间有凹进去的宽阔的走廊,它站在走廊地面,与在树上相比,三面受阻。此次逃跑线路逼仄,且不能平飞。此时黑鸟很镇静,只是目光左右移动,谁都能读懂,它是在寻找突破口。但它不知道,我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更不是来捉贼拿赃的。区区几颗石榴,算不了什么,一树的石榴反正我也吃不了。它略微蹲了几下身姿,准备奋力飞走,却又没有展翅,或许它还没有找准逃跑的方向。

黑鸟的庐山真面目被我揭开后,我便在脑海中琢磨它属于哪类鸟,既不像喜鹊也不像乌鸫,更不像乌鸦。后来从百度上找喜欢吃白石榴的黑鸟,答案乱七八糟,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有结果。

后面的日子里,再没有遇见那只长喙黑鸟来吃石榴。

采摘石榴时,又想到了聪明的有着精致身形的黑鸟,我便留下七八颗大石榴给它,不管怎样说,进院都是客,何况它还来过几次,算是熟客了。不知道明年石榴成熟季节,它是否还来我家院里吃石榴。

2

柿子由青涩长到黄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由黄皮长成红皮,再到能吃进嘴里,虽然时间缩短了,但还是需要耐心。惦记着什么时候吃红柿子的不仅有我,还有灰喜鹊。

平时这些老相识,除了雨天,总喜欢在枝头呼朋唤友。“喳,喳”地不急不慢地叫唤。一旦叫来了朋友,又喜欢絮絮叨叨地抬杠,三言两语不合就扭打起来,从树上打到地面,在地面打成一团也不松开对方。最终先脱身的,立即飞往枝头,紧随其后的,一直撵到树上,不依不饶地斗殴。我们丘陵上乡亲为它们取了雅号——沙妈杠。这一得名,与它们的沙哑嗓音,婆婆妈妈的絮叨,又喜欢抬杠打架,是分不开的。沙妈杠的声音,在电影、电视剧里也经常能听到,被导演经常借用,成为某一个镜头的画外音,以表达乡村宁静的氛围。

沙妈杠在院中是大鸟,与麻雀一样,属丘陵上的土著鸟种,也是院中四季常客。沙妈杠们比麻雀聪明,麻雀只会叽叽喳喳,没有心机。沙妈杠却不是,它若在吃柿子,就会一声不吭,甚至蹲下身子偷偷吃,唯恐朋友来抢。它们能与朋友同欢乐,却不能与朋友同餐桌。

沙妈杠吃柿子内行,专拣微红略软的吃,真正又红又软的,它却不喜欢吃。它们坚硬的三角喙像叉子,一团一团地把柿子连皮带肉叉进肚子里。当它们津津有味享受柿子美餐时,即使有猫或其他鸟来干扰,也不会轻易放弃。见我推开院门,它们就像没看到一样,仿佛柿子是它们家的。我有时心疼某颗大红柿子,怕被它们看中了果腹,就挥着扫帚象征性地驱赶。可是,人家的脸皮厚,最多挪几小步,假装要离开,或飞到墙头上,蹭一蹭粘在三角喙上的柿子肉,伺机再回来接着吃。我也是及时打住,给足了它的面子。

采摘柿子时,我也留了七八颗没摘,为沙麻杠过冬留存口粮。但到今天为止,它们也没有舍得吃,也许它们是留着等到下雪天找不到吃食时再慢用吧。它们的窝就搭在后院树上,想吃柿子那是随时的事,希望我的猜测是对的。

3

巨峰葡萄是院中的七色珠,常常看得我不知不觉流入遐想。它是快速生长的王牌葡萄,只要水源充足,长到颗粒饱满时,每一天都能看到新的色差。青色的果子经过夜露沐浴,渐变为深浅不一的橙色或琥珀色,这个时间段,它们全身透出柔和光泽,使人迷蒙。迎着朝阳细看,圆圆的果肉里经络和核籽如海洋里浮动的生物。再经几晚夜露浸润,温润的琥珀色魔术般再次蜕变,悄然成为紫色,紫葡萄足够馋人的了,周身还披着淡淡的霜,如同秋夜洒下的月辉。它所散发的魅力,能让人沉醉到美好的梦境之中,其艺术之美,符合秀色可餐这个说法。

可是,美味的东西,惦记者从来就不会少。当我痴迷够了,决定采摘品尝时,早有捷足先登者,专挑紫葡萄隐蔽的地方做了手脚。凡是紫葡萄里面的果肉一律不保,留着还未瘪下去的外衣迷惑人,自己却玩起失踪来。

树上的葡萄多得是,我不在乎那几颗被吃成壳的空葡萄。但我对这个精明的偷食者很感兴趣,决定花费精力破解这个谜。

这个诡异的食客是何方神圣?是麻雀吗,还是喜鹊?好像都不是。依我对它们的了解,麻雀的技能,与一切高档的水果都沾不上边,它们能吃到小虫子、小米粒就像过大年了,哪会对葡萄想入非非。那么是喜鹊吗?面对层层叠叠的葡萄叶和纵横交错的虬枝,喜鹊无法看见隐蔽在叶子下吊着的葡萄,它们的大翅膀在葡萄架下也很难收翅落脚。再想一想,除了一只小花猫偶尔在葡萄粗枝上匍匐着捉飞虫玩,或借助叶子遮挡乘凉睡大觉,一时真的找不到这个神秘的罪魁祸首。

是什么鸟吃葡萄这么高明呢?事出有巧,那天,一只大黄蜂掉在地上,肥胖的腹部微微翕动,全身深黄色虎斑花纹夺目耀眼,我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这是一只健硕的黄蜂,像是蜂王,个头有小手指的一半长,而且肥胖得很。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实的黄蜂,与曾经见过的草蜂相比,虽然它们个头差不多长,但三只草蜂堆在一起,也不及这只黄蜂的体积大。它在地上磨蹭半天,没有飞走的意思。我赶快用扫帚试着推它,意欲让它快飞。它如一个醉汉,蠕动一下花斑头颅后,又不动了。出于对黄蜂蜇人的顾忌,我决定趁它烂醉如泥的状态,用铁锹把它埋了。

再次看见黄蜂是傍晚时,有两只在葡萄架下盘旋飞行,如两架凶猛的小飞行器,翅翼的嗡嗡声,清晰可辨。这两只的个头也如被埋掉的黄蜂一样,健硕而肥胖,看来这些来院里的黄蜂是一个系列品种,它们并不是蜂王。还是怕被它们蜇了,我急忙挥起扫帚自卫加拍打,可惜一只也没打到。它们意识到扫帚的威胁后,立即越过叶蔓缝隙,又越过墙头,再越过邻家屋顶,一路向北仓皇逃跑。

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大黄蜂是专门来吃葡萄的。

第二天清早,我又在葡萄架下寻找作案者的蛛丝马迹。一只什么飞物从头顶快速闪过,我的目光紧盯不放。只见它瞬间收起翅膀钻进一颗紫葡萄的背面,留下一个小小的尾尖露在外面,我顿时明白了——作案者原来是黄蜂,并不是什么鸟。

那天掉在地上被我埋掉的黄蜂,原来是贪念美味,吃得忘记星星,忘记月亮,撑到肚子超重,飞不动了,不得不瘫在地上。我气愤地赶紧找到扫帚,对准那串藏了黄蜂的葡萄拍打,结果黄蜂逃跑,葡萄落在地上四处滚动。

我知道黄蜂还会来,而且绝对不止这几只,得想个阻止的办法才行。不是我怕它们吃葡萄,而是怕无意中被它们蜇了,岂不冤枉死了。办法还没想出来,又飞来了一只,直接扑到又一颗紫葡萄上,翅膀一收,就钻进去旁若无人地吃起来。我的扫帚跟着我一道打向那串无辜的葡萄,结果又是葡萄落一地,黄蜂逃跑。

我的战况是埋掉一只撑得不能动的黄蜂胖子,打跑四只,牺牲了两串葡萄。跑回去的那四只有收敛,加上我经常站在葡萄架下,遇到它们飞来,不等落下,就举帚威胁。这个办法很奏效,一连几天它们的身影没有再出现。

但是,紫葡萄只要长成,不等我采摘,还是一颗一颗成了空壳子。这些食客的智商真的很高,它们吃紫色的,我吃琥珀色的,虽然我吃的离紫葡萄口感还差一点儿火候,但只要我们相安无事,各自正常生活,也就行了。

4

梨成熟的时候,我一直不摘,对面邻居阿姨急了,每次看到我,都忘不了提醒一下,我说再等等。她当然不知道,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树风景,在我的心中,犹如欣赏万亩果园般喜悦。风拂过来时,它们会轻轻相碰,还会悠闲地摇荡起来,或者被叶遮挡,临时消失起来。我的欢喜仅限于此,真心舍不得吃掉它们。

熟透了的梨散发着特殊的甜味,院子的角角落落都被布满了,这下又惹起了麻烦。

成群结队的黄蜂突然有一天不请自到,如一群饥饿的猪进入白菜园,胡乱地啃咬起来。先前知道黄蜂喜欢吃紫葡萄,现在知道它们更喜欢吃梨。几天时间,树上的梨大多数伤痕累累,无论梨长得多么俊美,只要被它们咬上一口,就溃烂出一个褐色小口,它们趁机钻进去大快朵颐。我懊悔没有听对面阿姨的建议,摘掉那些大而好看的梨。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只能是拿起扫帚驱赶。它们一见到我推开院门,就心虚逃离,从没有一只与我对抗过。每当我开院门,先听到声音的一部分黄蜂,立即顺着院子墙壁,灰溜溜地,轻车熟路地逃跑,瞬间消失的速度让我惊讶。后听到院门响的一部分贴着地面逃跑,等我举起扫帚拍打时,它们迅速调整方向,拖着吃饱的肥肚子,绕着圈子逃跑,无论我怎么挥舞扫帚,就是打不着,它们全都成精了。

还有什么防护方法呢?在网上寻找到一种水果专用小纸袋子,可以套上来遮挡阻止伤害。购到后把剩下的梨逐一带上。

我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一段时间后,有梨与纸袋子自动从树上坠落地面。我以为纸袋里的梨熟了,待一打开纸袋,梨又是满身伤痕,不得不扔进垃圾桶。殊不知,那些黄蜂无法抵挡梨的美味,从未停止过餐食。怪不得后来看到它们时,仍然肉乎乎,胖墩墩的。

来院里吃水果的食客,凭着机灵和智慧,各用各的办法,巧妙地吃到自己喜欢的水果。常使我觉得奇怪的是,除了那只胆小的黑鸟一去不复返,像脸皮厚的灰喜鹊和见我就溜逃的机智大黄蜂们,它们屡屡来吃,是院中的老食客。它们与我近距离相处,虽然我象征性地挥帚拍打,它们也不生气,似乎知道是自己的错,所以完全不计较,当然也不愿攻击我。我与鸟、与群蜂一直相安无事,这是否该划为生态平衡的范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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