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

作者:张星云
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0经过游客熙攘的福建武夷山国家公园游憩区和坐落诸多岩茶茶厂的星村,车沿着九曲溪继续向山里开了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月亮湾检查哨卡,登记后,我们就算正式进入了武夷山国家公园腹地桐木村。

我们的第一站是桃源峪。这是一处溪谷地带,由于拥有优越的常绿阔叶林,被评为全国负氧离子含量最高的区域之一,经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测定,空气中每立方厘米负氧离子含量超过1万个。

这是4月初一个正在升温的上午,高高的树林里,大部分的阳光被高处的树叶遮挡,只有一小部分阳光有机会直射在我们脸上。深呼吸,空气中植物、泥土、花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昨夜下过雨,溪谷里湿润无比,石头上的苔藓正在复苏,小飞虫萦绕在眼睛周围,迟迟不肯离开。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山中的云雾正在散去,涓涓溪水让人平静,似乎所有生物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午间日光浴。水色极其清澈,吸鳅慵懒地趴在河底的石头上,旁边白条鱼逆流翻滚着,偶尔亮出鱼腹的反光。长满青苔的石块路,刚刚冒尖的竹笋把石块顶开。有的笋芯被掏空了,表皮还立在原地,很可能是藏酋猴掏的。此时阳光斜射进溪谷,花粉和细小的昆虫逆光随风浮游。一幅生机勃勃的武夷山春日景象。

这样的生机勃勃在世界同纬度地区极其罕见。武夷山所处纬度是副热带高压带,通常气流下沉干旱少雨,地球上同纬度的地区多为沙漠和高原,比如撒哈拉沙漠、墨西哥高原。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1而从江西延伸到广东河源的绵延断裂带造就了武夷山脉,尤其是山脉上的“华东屋脊”黄岗山起到了屏障的作用,把西伯利亚吹来的冷空气挡在北坡,于是太平洋暖湿气流在武夷山脉南坡形成了大量降雨,湿度大,雨水循环快。不仅造就了武夷山独特的气候环境,也让这里得以形成世界同纬度带最完整、最典型、面积最大的中亚热带原生性森林生态系统。

这210平方公里未受人为破坏的原生性森林,不仅有涵养水源、调节气候的作用,也有效抵御了各类自然灾害,为野生动植物的生存和繁衍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因此武夷山也是我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武夷山,199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2021年入选首批中国国家公园名单,无不因为其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

武夷山也因此被中外生物学家誉为“鸟的天堂”“蛇的王国”“昆虫的世界”“研究亚洲两栖爬行动物的钥匙”,是世界著名的生物模式标本产地。在这里,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中华秋沙鸭每年10月中下旬出现,中国特有的珍稀蟾类崇安髭蟾11月到溪流繁殖,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南方红豆杉通常11月会结出红色的种子,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黄腹角雉则习惯清晨或夜晚出来觅食。

带我们在溪谷漫步的王斌老师说,尽管武夷山野生生物如此丰富,但他在此开展自然教育时,通常会选择昆虫为观察对象,因为从青少年的角度来考虑,武夷山昆虫分布种类多、数量大,更适合在野外采集,方便他们零距离接触,相比鸟类、两栖类,受时间、地点、季节因素影响更小。

王斌就职的中国青少年武夷山生物考察基地,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科协、省科协和地方政府借助武夷山自然保护区平台,与联合国儿基会、教科文组织合作引入的生物多样性援助项目,专门开展国内外青少年自然教育活动。王斌从事自然教育将近40年,长期对蝶类进行调查研究,带中小学生们出入过无数次武夷山。他的普通话有着明显的福建口音,听上去细腻、温柔、有亲和力,很适合为青少年做科普。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2现在并非观察蝶类的最好季节。从惊蛰后万物开始复苏到此时,正是武夷山蝶类的微妙时刻,4月冷暖交替,阳光好时蝶类从幼虫羽化成蝶,但紧接着又有可能遇到雨水。因此,最理想的观察季节是6至8月份。

正说着,他带我们走上一座横跨溪谷的小桥,靠着栏杆,可以完整地看到溪流的上游和下游。王斌介绍说,这片溪谷是武夷山著名的“蝶道”,即蝴蝶的取水路径,是观察蝴蝶的理想地点。

蝴蝶通常喜欢在溪边流水的苔藓或石头上吸水,取完水又飞回山里。而每种蝴蝶有自己的饮水偏好,蛱蝶喜欢雨后岩石表面浅坑里留下的水,粉蝶习惯天晴时躲在湿度大的地方,蚬蝶则喜欢厚厚苔藓中含有矿物质的露水。溪谷两岸还有大量蝴蝶的蜜源植物,如柚子树、油菜花、杜鹃花、油桐等。

此时接近中午,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也是蝴蝶最活跃的时刻。一群小小的粉蝶经过我们,排成一字长蛇阵,乖巧地沿着溪谷飞行。而两只硕大的碧凤蝶出双入对,口味独特,盘旋在岩石上的一坨鸟粪上,显然它们觉得这更有“滋味”。

去年5月,就是在这座小桥上,有人遇到了罕见的金斑喙凤蝶。它可以说是武夷山国家公园的头牌明星物种,是唯一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的蝶类,因此通常被誉为“国蝶”。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3金斑喙凤蝶数量极其稀少,野外生存数量远远少于大熊猫。当初最先采集到模式标本并为其命名的是德国人。1922年,德国昆虫研究者麦尔在江西赣南与广东接壤的南岭山脉原始森林中,采集了三只雄性金斑喙凤蝶,作为新种模式标本。1961年中国邮电部决定出一套中国珍贵蝴蝶邮票,根据蝶类专家的意见,必须有一枚金斑喙凤蝶的邮票。但当时国内竟然找不到一只金斑喙凤蝶标本,只能借助英国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昆虫标本珍藏室的标本图片来制作邮票。直到1984年,中国东方标本公司经过连续几年的野外采集,最终在武夷山成功捕获了一只雄性金斑喙凤蝶,自此中国才有了自己的标本。

人们遇到金斑喙凤蝶的概率很低,是因为它生活的海拔高。它的寄主植物和蜜源植物通常生长在海拔500至1500米之间,比一般的蝶类都高,甚至比一般鸟类生活的海拔都要高。深山含笑被认为是金斑喙凤蝶的寄主植物之一,由于生长海拔相对高,金斑喙凤蝶产卵时会将卵产在树叶的正面,而不像通常蝶类产卵在背面,就使其更难被发现。

金斑喙凤蝶优雅、健壮、脾气大。它体形大,喜欢盘旋于树冠之上。从来不屑于“风味十足”的鸟类粪便,最喜欢吸食苔藓上流动的清水。雄性领地意识强,会驱逐其他蝶类甚至驱逐小型鸟类,其飞行速度极快,飞行时甚至会因碰撞到枝叶而受伤。

王斌1984年开始在武夷山工作,业余时间,骑着摩托车,背着一个自己用竹子、铁丝和蚊帐做的网子在山里转。直到22年后,他才第一次在武夷山里遇到金斑喙凤蝶。“与它的相遇,绝对不是你在树上专门找而找到的,一定是一种惊喜的偶遇”。那是2006年,他路途中到溪边去洗手,抬头时猛然看到了一只金斑喙凤蝶。当时就他一个人,没有拍照,更没有挥网捕捉标本。他只是愣在那里,愣了几秒。

那只金斑喙凤蝶当时正在吸食岩壁苔藓上流动的清水。巨大的身体以翠绿色、黑色、金黄色为主,前翅上有一条弧形金绿色的斑带,后翅中央有几块金黄色的斑块。名字中的“喙”,源于其虹吸式口器,像鸟的嘴一样。王斌形容它的飞行姿态,像是战斗机一样,平飞一米后猛地抬升“机头”,再平飞,再抬升,挥舞翅膀的力道极大。

王斌如今向我回忆,实际上每个真正遇到过金斑喙凤蝶的人反应几乎都差不多,在那种人生时刻,只会在心里惊呼:原来经历千辛万苦地寻找,最终竟是以这种方式相遇。一棵树上的生态系统和物种多样性

得益于完整的生态系统和保护,武夷山一直是物种的“富矿”。但直至今日,人们对武夷山物种多样性的认知还远远不足,仍有很多物种待被人类发现。1979年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成立后,开展过一次长达10年的联合科考,当时记录的武夷山物种仅昆虫种类就达4000多种,到了2016年武夷山成为全国首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前夕,武夷山昆虫种类更新数据达6800多种,增加2000多种。

为了摸清现状,武夷山国家公园与各大高校和科研机构合作,于2021年启动生物资源本底调查,其间又有34个新物种被陆续发现,加入武夷山3400多种高等植物和8700多种野生动物的生态系统之中,新物种中17种为昆虫。

与我们同行的齐志浩就曾参加过那次本底调查。他现在在福建农林大学森林保护专业读博,对昆虫格外感兴趣。这些年他专攻甲虫分类,参加过多个课题,在海南、云南、广西、西藏都进行过调查。当然,作为武夷山本地人,他也经常来武夷山进行考察。但他很少4月初进武夷山采集昆虫标本,最好的季节是夏季。但这也给他带来了新鲜感,“不同蜜源植物开花的季节不同,这个季节采集到的昆虫也许会不一样”。

王斌和齐志浩上山时各自带了一个网。王斌的手柄粗短,网眼更大,像是短刀,灵活、有力,这是捕蝴蝶的网。而齐志浩的网眼更小,伸缩手柄延长出来最多可达八米,像是一柄长枪。王斌手持“短刀”,齐志浩背着“长枪”,像是两名武士,走在我们前面。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4一路上齐志浩不时抬头观察路两旁的树,最终我们在路边一棵山矾树下驻足。现在是山矾开花季的末期,小小的白花一簇簇地挂在枝头,只要风稍微一吹,就有花瓣像细雨般落下。

在这个季节,武夷山的一棵树就能展现出一套完整的迷你生态系统和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动植物环环相扣。树冠上方飞舞着蝶类,时刻准备落到花上采蜜。而与蝶类主要依靠饮水不同,金龟补水需求是次要的,主要依靠取食花粉。这两类昆虫,成为帮助蜜源植物传播花粉的重要一环,即虫媒。此外这棵树上还有很多其他昆虫,有食叶的,也有等待捕食其他昆虫的。它们的天敌鸟类和蜘蛛,此刻也在树的附近。

两人带我们在树下网捕甲虫,这种采集方式被称为“扫花”。齐志浩将网兜手柄延长出去,举到枝头的花下方晃几下,因为昆虫有假死现象,被震动吓坏的昆虫就会一动不动地掉入网兜中。现在下午阳光充足,小型昆虫们多集中在树顶,齐志浩会特意在树顶的花丛中多扫几下。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5落网检查,网兜里冒出来金龟、小型天牛、叩甲、叶甲、蜡斑甲,蓝色、橘黄色、红色,小小的,各自忙着在网里爬,绒毛金龟脚长且有绒毛,花金龟后足短、花纹漂亮。齐志浩在网兜里挑拣,不时地捏取一只,放入随身携带的采集管中,甲虫通常采用毒杀方式,而不具坚硬鞘翅的其他昆虫则直接泡入酒精中保存。

尽管齐志浩主要研究甲虫中的锹甲和吉丁,但他每次进山就像“进货”一样,什么昆虫都适当采集一点。采集到的很多昆虫种类并不是他的研究领域,而是其他同学、同事的领域。“我们之间有个默契,就是谁进山,都会为别人采集一点,这样大家都省时省力”。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6夜幕降临,武夷山又成为另一批昆虫的世界。我们在七里附近路旁找到一户茶农,王斌觉得这里的位置做灯诱很理想,不仅离溪谷深处很近,周围也没有其他光源的影响,他家前院有一个空旷的大平台,正好适合架灯。当然,他家还能提供电源。

灯诱是另一种主要的昆虫标本采集方式。齐志浩在前院立起四块白布,中间挂起一盏巨大的高压汞灯,通好电后,闪耀的汞灯会吸引周边趋光性的昆虫前来。通常这一过程要从傍晚持续至下半夜并且持续多个夜晚,不同时段活跃的昆虫种类不同,有些深山里的昆虫甚至会飞几天前来,它们与白天花上的日行昆虫种类完全不同。

灯亮了,灯光照射在我们每个人的脸庞上。武夷山的做茶季已经开始了,现在已经进入桐木村做金骏眉的季节。劳作一天的茶农准备休息了,他好奇地在前院踱步,看看这些白布。

如果说白天是蝴蝶的世界,那武夷山晚上的天空则是属于飞蛾的。与蝶类棒状的触角不同,蛾类触角多呈丝状或羽毛状。原始的有翅昆虫蜉蝣落在白布上,小小的步甲橘黄色与蓝色相间。

桐木的夜晚极寒,在武夷山市区已经可以穿短袖的情况下,在这海拔800米左右的深山里,我把自己行李里带的所有衣服都套上了。此时这家的女主人也终于忙完一天的工作,给我们泡上老枞正山小种,温润的红茶入口,身体瞬间暖和了起来。等待灯诱的过程中,齐志浩向我回忆起去年他在武夷山发现新物种齐氏深山锹甲的过程,这是武夷山历史上首个由中国人发表的锹甲新物种,作为正模标本的采集者,这个新物种以他的名字命名。齐氏深山锹甲

起因依然离不开金斑喙凤蝶。在武夷山国家公园生物资源本底调查期间,齐志浩加入省级一项针对金斑喙凤蝶保护的生物学研究项目之中,通过三年时间,对武夷山金斑喙凤蝶寄主植物、蜜源植物、生存环境等信息进行详细的调查,其间也可对其他物种进行调查,获得的学术成果与国家公园共享。

2023年,一位好友在调查武夷山国家公园光泽片区时在海拔1900米的山顶上捡到一只锹甲碎尸的头部,齐志浩专门研究锹甲,他发现,这只锹甲上颚的形态似乎不属于任何已知种类。

于是齐志浩等人准备了一年时间,计划、踩点、买装备、锻炼身体,等到第二年7月,一行人前往山顶。为了加大采集到目标物种的概率,他们背着帐篷等物资爬了八个小时山路到达山顶,并在山顶露营、灯诱。但一晚上过去了,依然没有遇到这种锹甲。第二天失望的他们正准备下山时,齐志浩偶然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碰到了一只刚被晒死没多久的目标锹甲,安静地趴在石头上。

按照新物种的发现流程,他们先记录野外信息,再将锹甲带回实验室进行解剖。与多数昆虫研究一样,在记录甲虫信息、研究其标本的时候,特别需要对其外生殖器进行解剖和对比。每种甲虫的外生殖器形状都不一样,只有属于同种的雌雄甲虫,因“锁”与“钥匙”匹配,才能进行交尾繁殖,大自然以这样奇妙的设计来保持物种的独特性。

随后他们再对锹甲提取分子DNA进行对比、制作标本、拍照,最终按照分类学要求撰写文章并发表。作为新物种,齐志浩采集到的标本便是模式标本,即能代表该物种特征的唯一个体,作为正模标本转存在公立机构以便日后其他学者检视。

这是时隔25年,武夷山再次发现深山锹甲属新物种,也再次证明了武夷山丰富的物种多样性潜力,在我们面前这条连绵不断的武夷山脉崇山峻岭之中,仍有许多的未知等待我们去探索。

齐志浩才28岁,有着巨大潜力。他少年老成,冷静,处事考虑周全。深夜,结束灯诱后,我们借宿桐木村茶农家里。他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将一天中采集的昆虫标本从塑料管中取出,分类,分装,写好标签。

齐志浩读中小学时开始喜欢上各种昆虫。他是互联网一代,从小在昆虫爱好者的网站论坛上,与全国各地的爱好者交流。当时他不懂灯诱,也没有器材,只能去山里路灯下捡昆虫,加油站的灯更亮,通常收获更多。家里人知道他喜欢昆虫,没有阻止他,后来经舅舅介绍,齐志浩认识了在武夷山做自然教育的王斌。和蔼、耐心的王斌像是他的父辈,带他进入更专业的昆虫研究,教他如何用三级台,如何规范地制作标本。

一心扑在昆虫上的齐志浩高考只考上了专科学校,读市场营销,专升本时选了茶学,也是考虑到这个专业在自己老家武夷山好就业。家里人原以为这孩子这辈子不会再认真读书了。没想到他研究生考上了福建农林大学植物保护专业,在这段时期,他接触到了专业的昆虫分类学,如今他正在念福建农林大学森林保护专业博士,其中也大量涉及昆虫的专业领域。“这孩子就是天生跟虫有缘,他一定要回归自然的,然后进入正规军。”王斌笑着这样总结齐志浩。

王斌说,这些年来人们对于昆虫研究和科普的方法和认知都发生了转变。他们老一代人,最初连昆虫种类目录都没有,他只能通过邮票、明信片来认蝴蝶,需要将标本寄到台湾请专家鉴定。直到1990年代,第一套《中国蝶类志》才正式出版。那个年代对科普的理解也只限于在博物馆向观众展示动植物标本,他们骑着摩托车在山里四处逛,采集、制作成标本,放到地方博物馆里展出。而现在的科普以自然教育和观察为主,他带着中小学生们在山里漫步,教他们观察大自然复杂生态系统下的细枝末节。

齐志浩代表着新一代的昆虫研究者,他们从小有网络论坛、QQ群和微信群,在野外每次遇到自己不认识的动植物,只要拍一张照片发在群里,就会有专业领域的人来呼应解答。白天齐志浩在“扫网”时曾收集到一只金龟,全身呈明亮的金色,胸板和鞘翅分别有两个黑斑点,因为极其惹眼,我还专门拍了照。

此时我拿着手机问他这只是什么金龟,他将我的照片转给他研究金龟的朋友,对方微信回复的第一反应是:“哇!收收收!”这类金龟平时习惯将两个爪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只有一个爪一样,因此得名单爪鳃金龟,大多数鳃金龟都是夜行性,而这种却是日行性。朋友介绍说,这类单爪鳃金龟在西南地区发现较多,但在东南地区发现尚属首次,也就是说,这也许又是一个尚未被描述的新物种。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7第二天,我们和袁祯燕、周鑫龙一起驱车继续深入武夷山腹地。沿着断裂带形成的峡谷前进,很快就到达了福建与江西交界的桐木关,在关卡交了批条后,车开上了上黄岗山的路。

我能隐隐感受到他们两人很激动。国家公园划分为一般控制区与核心保护区,一般控制区可开展科研、科普宣教,而核心保护区原则上禁止人为活动,所以进入黄岗山的机会难得。

黄岗山因断裂带地壳运动而产生,成为华东第一高峰,不仅塑造了武夷山独特的气候带,也因其高度而呈现生态梯度效应,植被类型随海拔变化,由低到高依次分布着常绿阔叶林、针阔混交林、针叶林、中山矮曲林带和中山草甸带五大层级。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8植被类型和海拔变化的多样性,为动植物提供了广阔的生存空间。黄岗山蕴藏着丰富的原始物种,因此被严加管理。袁祯燕是武夷学院的老师,专门研究苔藓类植物,周鑫龙在江西林奈实验室从事自然教育的工作,主要研究植物形态分类。此前两人分别只进入黄岗山两次,尤其在武夷山生物资源本底调查结束之后,这样的申请更难通过。

上黄岗山的盘山公路是上世纪70年代由解放军修建的,当时台海局势紧张,为此在山顶建了一处雷达站,如今早已废弃。人工开凿的公路旁,有着连绵不断的垂直裸露的岩壁。

与前一天跟随王斌和齐志浩观察蝴蝶、甲虫全程仰头不同,今天我们几乎全程贴在岩壁上,或者趴在地上,去观察更细微的植物。

我们在一块大岩壁前停下来。起初吸引我的是岩壁上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台湾独蒜兰。它很好辨认,基部有着卵球形的假鳞茎,像是一头绿色的独头蒜。现在正好是花期,粉紫色的兰花在幽暗的岩壁上成片开放。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9周鑫龙介绍说,台湾独蒜兰只能在常年背阴、湿润的高海拔岩壁上生长。武夷山茂密的植被起到了涵养水源的作用,使得岩壁常年有缓缓流水,造就了兰花生长的理想条件。终年温和湿润的武夷山兰花物种极为丰富,几乎每种兰花都是国家级保护植物。

袁祯燕让我观察,像这样的湿润岩壁上,一定是布满苔藓的。在这片台湾独蒜兰上,就布满了白发藓、泥炭藓等好几种苔藓。苔藓复水性强,可以进一步保持岩壁的湿润程度。而如果扒开台湾独蒜兰底部的苔藓,就能看到兰花的根部有很多菌丝,这些在苔藓保护下的真菌与台湾独蒜兰处于共生状态,如果没有特定的真菌为其提供营养,台湾独蒜兰如灰尘般大小的种子是很难生根发芽的。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10苔藓复水性强,可以保持岩壁的湿润程度

于是,在我们面前,出现了武夷山另一套完整、独特的生态系统。在常年背阴湿润的岩壁上,兰花与苔藓、真菌共生,此外陡峭的山岩上还有地衣、长柄石杉等蕨类和鹿角杜鹃、弯蒴杜鹃等一起伴生。

继续往山上走,很快海拔就来到了1200米以上,我们眼前的植被从常绿阔叶林到针阔混交林再到温性针叶林。海拔的提高使得温度降低,紫外线更强,这导致很多植物出现了矮化现象,并且长出柔毛、缩小叶片。周鑫龙带我们观察,这个海拔的龙胆科植物大都垫状生长,叶背红色;车前科的鞭打绣球更是将自身宽大的叶片变成几乎针形并覆盖许多柔毛;蔷薇科的波叶红果树更是长出红叶,以反弹紫外线,避免叶片被晒伤。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11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棵500多岁的高大南方铁杉,枝条众多,所有枝条都在横向向外生长,就像一个人正张开他的千条手臂一样。这种杉树是我国的特有树种,是第三纪孑遗种,被誉为植物界的“活化石”,在其他地区只有零星分布,唯有黄岗山保留着400余公顷的南方铁杉原始林。此外黄岗山还有大量红豆杉,其是第四纪冰期遗留下来的古老物种,已有250万年的历史。

专家们认为,大部分孑遗植物已因地质和气候变化而灭绝,武夷山完整、原生的生态系统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屏障作用,使这些物种在第四纪冰期未受冰川侵蚀,得以幸存。武夷山因此成为古生物的“天然避难所”,其留存至今的原生生态系统,是独特古地理与古气候演替的真实记录。袁祯燕说,武夷山国家公园设立的重要意义,是去保护这个完整的原生生态系统,“人们不再仅仅是保护某些重要物种,而是转向保护整个区域环境”。

这210平方公里未受人为破坏的原生性森林中的野生物种虽然直接经济价值不大,但却对生物多样性意义重大。自然生态中孕育的原生物种,是一个潜力十足的遗传资源库,特别是野生亲缘种,为农作物和家畜的改良提供了丰富的遗传资源,为基因多样性提供了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一直不断努力摸清武夷山到底有多少物种。”袁祯燕说。从自然保护区到国家公园

挂墩、大竹岚分别是武夷山腹地桐木村下属的12个村民小组之一,它们依山分布,从低到高分为下挂墩、中挂墩和上挂墩,先锋岭背面就是大竹岚,每一处现存几户到十几户村民不等,这里便是发现武夷山物种多样性价值的起点。

1615年,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从沿海进入武夷山区传教,教会持续到200年后。1823年法国传教士罗文正来到这里传教,并在挂墩筹资建设了一座天主教堂。传教期间,他采集了3.1万号珍稀动植物标本,带回法国后存于巴黎博物馆。

曾因发现大熊猫和川金丝猴而闻名于世的法国神父、生物学家谭卫道(Armand David)在巴黎看到了罗文正的标本,对挂墩很是向往,1873年他申请来到挂墩天主教堂任职,立刻被这里的风景和繁多的鸟类迷住了。他进行了详细的实地考察,还发现了许多新种鸟类,并大量采集标本,其中就包括短尾鸦雀等。第二年,他首次发表文章,披露了挂墩鸟类的大量新种,采集的标本现存于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从此以后,挂墩、大竹岚作为“鸟的天堂”开始被世界所知晓。

此后外国生物学家慕名而来。1857年英国生物学家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在这里发现并命名了中国特有濒危物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黄腹角雉。1925年美国生物学者C. H.蒲伯(C. H. Pope)受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委派加入“中亚调查队”,在这里记录、研究的两栖动物多达29种,感叹武夷山是“研究亚洲两栖爬行动物的钥匙”。1937年德国昆虫学家J.克拉帕里奇(J. Krapperich)在这里采集了16万号标本,存于柏林博物馆,西方人开始将这里称为“昆虫的世界”。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12福建农林大学校长兰思仁向本刊表示,武夷山物种多样性在国内被重视起来,已经是1970年代末了。已故的福建农林大学教授、昆虫学家赵修复专门研究蜻蜓和寄生蜂,先后发现昆虫新种80多种,当年他在挂墩至大竹岚一线研究蜻蜓时,意识到这里物种多样性的价值所在。当时挂墩、大竹岚地区有四五处伐木场,他调研、呼吁,通过《光明日报》记者写内参,最终获得了批示,武夷山于1979年得以建立自然保护区。

武夷山国家公园星村执法大队桐木中队长徐自坤带我们逛了逛挂墩、大竹岚一带。如今桐木当地村民很多依旧信仰天主教,挂墩原先的天主教堂20世纪初失火被毁,后迁至桐木三港村重建,现在教堂门口悬挂着一口1924年美洲多米尼加共和国制铜钟,用于仪式之用。

由于这里是武夷山腹地中最早被开发的地方之一,因此路很好走,不过人为活动也带来了相应的代价。尤其是站在先锋岭观测塔上俯瞰大竹岚,会发现很多区域是成片的毛竹林,几乎看不到其他树种。“过去这里物种丰富,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徐自坤告诉我,由于前些年大量经营性种植、砍伐毛竹,曾经的原生混交林已经逐步变成毛竹林,物种从多样趋于单一。

当年大竹岚下面的黄坑镇,被称为“竹筷第一镇”,年生产竹筷五亿双。为了运输毛竹,很多道路被修通,每家每户都有加工毛竹的机器,从外地招募的伐竹工人不熟悉山里地形,常常出现危险情况,而切割下来的毛竹边角料,也是严重的火灾隐患。

2021年武夷山国家公园成立之后,管理局推出地役权管理办法,为了保护生态而限制当地人砍伐毛竹,要按人头给予补偿。徐自坤说,如今已经实施了五年,大竹岚的植被尤其是林下植被开始逐渐恢复,但生态恢复是一个长期的事情,想要彻底恢复也许需要上百年。

清华大学国家公园研究院院长、建筑学院景观学系主任杨锐对本刊表示,早在2013年刚开始讨论国家公园体制试点计划时,就选中了武夷山。因为武夷山是全球少数兼具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的国家公园,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与自然就保持着复杂、紧密的关系。

如今游客们在国家公园游憩区中乘坐竹筏行舟九曲溪,可以看到两岸的悬崖绝壁上还遗留着距今4000多年的架壑船棺,当时的古越人就生活在这里。这里自秦汉以来受佛儒道三教推崇,留有宫观寺庙60多处,朱熹曾在此传道授业近半个世纪。保存的历代摩崖石刻中,有13方记录着古代官府和乡民保护武夷山水和动植物的禁令。自宋朝以来,武夷山腹地桐木村的村民就开始在山上种茶制茶,到了明末清初,更是发展出红茶,成为正山小种的发源地。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13实际上从核心保护区内的原住民是否要搬走这个问题上,也可以看出我们对人与自然如何共生的态度的转变。曾经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条例规定,“禁止一切人为的活动、核心区域原住民要集体搬出”,而在如今新的国家公园管理办法中,原住民“在不扩大规模的前提下,可以开展必要的种植、放牧、捕捞和养殖”。

那天徐自坤只带我们逛了半天,就匆匆回到了办公室。护林的主要工作之一是森林防火,清明前这段时间是他最紧张的时刻,这个季节最干旱,最容易引起山火。此外按照他的统计,山上有400多座墓,是山上居民世世代代留下的祖坟。徐自坤组织自己手下的护林员进行巡视,清明假期三天里,每名护林员要落实负责到具体的坟,记录那家人什么时候进行的扫墓,避免火灾隐患。这些护林员都是从当地茶农中招聘来的,他们从小生活在武夷山,被长辈带着认山上的中草药,如今这些植物中很多都成了国家级保护植物。武夷山,一场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教育之旅14正在巡视中的护林员,大多是从当地茶农中招聘来的,他们从小生活在武夷山,由长辈带着认山上的中草药,如今这些植物中很多都成了国家级保护植物

夜里的一场雨,似乎让徐自坤的神经舒缓了不少。在我们离开武夷山前的最后一天,徐自坤再次带我们巡山。他的主要日常工作是负责协调当地百姓与自然的关系,他要走遍山上的茶园,看管茶农不要扩展茶园面积,监督他们不要使用农药,不能随意采摘草药、伤害野生动物等。

一路上他会看着手机上的等高线图,去找以前茶农的老路。在20年的护林工作之中,正是在寻找这些老路的过程中,徐自坤发现过很多珍稀物种和新物种。他曾在武夷山发现濒危植物帽蕊草,在10多个小时的巡护过程中发现了罕见的武夷杜鹃,还曾与南京林业大学凯文教授一起发现了新物种雨神角蟾。

每进入一个村子,与村民围坐喝茶时,他都会是唯一一个说普通话的人。20年前,他从南京林业大学植物学专业毕业后,考入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成为执法大队队员。武夷山本地人结束日常巡护工作就回家了,而像徐自坤这样的外地人,就要住在山上的宿舍里,一两个月才会下山一次。很多年轻人毕业后向往大自然而进入自然保护区工作,最后又因为成家、教育、医疗等问题狼狈离开。当年和徐自坤一起入职的南京林业大学的同学,只在这里待了一年就走了,去城市里找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而他因为对动植物的兴趣,成了真正留守的人。

(感谢廖智宇、梁添梦对本文的帮助。注:文中所有采集等科研行为经国家公园管理机构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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