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贸企业的生存之道
作者:黄子懿
但自2024年下半年起,随着美国总统选举竞争的白热化,特朗普对华加征高额关税的信号越来越强。有几个大客户开始担忧风险,一遍遍地向丁林锋提建议:是否考虑把厂搬到东南亚去?“越南、泰国、柬埔寨都行”。几位客户规模都不小,“基本上每个月都会问一次”。
丁林锋在客户的多番催促之下,他不得不在美国大选前夕买了机票直飞越南。飞机上,全是前去考察的中国老板们。他在那边待了好几天,以特朗普竞选时放言的60%的高关税为极限来估算在越南办厂的成本,发现迁厂并不比留在上海划算。因为大量企业涌入开厂,丁林锋说,当地工业园区的土地报价已经接近上海。人工成本虽然折合成人民币,一个普工3000多元/月的工资不高,但对比中国效率太低,性价比不占优势。另一方面,越南的政策受地方官员影响大,营商环境不确定,也增加了一定的风险。更重要的是,遮阳篷这一品类的供应链在越南并不成熟,大量零部件都要从中国运过来,越南会对零部件也征收一定的关税,且要求本地采购比例达30%以上。
丁林锋综合算下来,搬去越南后能节省的成本也就在10%~20%。“为了这么点成本把厂搬到越南,管理成本大大上升、生活质量明显下降,相当于一次成功率很低的再创业了。而我在中国各方面都很成熟了”。丁林锋不想搬,坦承跟美国客户玩了“拖延战术”,每次问询就说还在寻找合适的地点和工厂。他判断,特朗普加征关税的最终目的是让制造业回流、增加美国就业,这样的话越南也逃不了,并且如果只是追求低成本,越南也不一定有优势,“因为永远会有更便宜的地方”。果然,当特朗普政府上台后推出“对等关税”政策,美国客户们对此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搬到越南或者印尼去吧”,是中国外贸厂商这几年来听到最多的建议。有些厂商没搬,有些厂商搬了。生于1982年的游云舟是义乌的一位资深外贸人,主做对美国市场的打火机外贸,还在亚马逊、TikTok平台上有跨境电商业务。前几年因为美国关税问题,他与朋友在印尼合伙办了一个小家电代工厂。
“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把所有的原料、配件都在中国弄好,然后运过去在那边组装。”游云舟说,印尼工厂的工作可以简单概括为“打螺丝”,但即使这样也遇到不少问题。去年有一次,公司从中国发了一个集装箱的货到印尼,“打螺丝”打到一半时产品出了质量问题。他们仔细检查后,发现原因是少了一种关键的螺丝配件,整箱货物就因为缺少这一包螺丝面临停摆——那颗螺丝在整个印尼都买不到。无奈之下,游云舟不得不紧急从国内找人买了一包螺丝背着飞过来。“背一包螺丝要1500块。”游云舟说,这在东南亚是一个小众而成熟的产业。从中国到印尼的飞机上,天天有人飞来飞去,靠着给当地工厂紧急“背螺丝”来挣钱。产业工人的技能水平和熟练程度也有差异。德赛集团是温州一家知名的皮鞋代工厂,会为很多中高端品牌做代工。总经理张文杰说,做鞋没有科技壁垒,但有工艺壁垒。一双高端皮鞋的多数工序都要人工来手工完成的。这方面,德赛作为中国鞋厂有30多年的经验,工人有2000多人,冲裁、针车、缝合都需要这些相当熟练的产业工人去完成。而这直接决定了生产的品质和规模。
2018年第一轮贸易战后,曾有一个大牌的欧美客户出于降低成本和风险的考虑,将所有产能转移到了印度。但印度代工的质量并不好,客户在接下来的几年堆积了较大库存,品牌发展遇到了瓶颈。两年后,这位客户又回到了中国,重新下单给德赛。还有一些欧洲客户原来在越南下单,后来也选择了中国。他们告诉张文杰,“确实还找不到平替”,其他地方或多或少会有一些用电荒、技术用工荒的问题,“表面看成本是降了,但效率其实很低,综合算下来整个成本还贵了20%,品质反而还差了”。
这或许也是高关税下,依然有很多美国客户在中国下单的原因。就在关税推高到145%的第二天,丁林锋就和美国客户开了一个长达两小时的视频会议。那时候的客户已经下了一批订单,按进出口流程将默认承担这一笔天价关税。丁林锋问客户这笔订单该怎么办?是否还要生产?对方答复按原计划生产。挂完电话后,对方甚至又追加了一笔订单。“你确定吗?”丁林锋追问。客户回答:“我可以涨价,宁愿卖得贵一些,但是货架上必须有好货,没货了才是真正的灾难。”有“好点子”,就能产品化
关税高企,为什么还有美国客户离不开中国外贸?
到义乌国际商贸城转一圈,就能大概有了答案。义乌国际商贸城是义乌最大的一座商品批发档口,横跨2~3公里,共计640余万平方米,被分为5个大区、7.5万个商铺。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从一区到五区开车要20分钟。倘若你在每个摊位停留3分钟,每天逛8小时,那也要花整整一年半才能逛完。我去的时候,正值五一假期,商贸城里有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采购户,宛如一座商品的海洋,汇聚了从日常用品、时尚饰品、电子产品到五金百货等等商品,几乎汇集了轻工业日用品的方方面面——当然,也包括印尼缺少的那包螺丝。
中国有着世界上最完备的工业供应链体系,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优势,对于外贸来说也还不够。因为工厂是纯粹的制造逻辑,在运营中强调计划性,注重执行、精细管理和成本管控,而外贸却需要直接对接欧美客户的需求,揣摩其意图,推出符合其市场的产品。“单纯的工厂是很难做好外贸的,需要有专门的贸易商或者外贸人去对接订单和打磨工艺,让制造工厂往客户需要的方向去靠拢。”一位外贸人评价。二者的结合,才能最大化地发挥中国的供应链优势。
游云舟本人就是一个例子。今年43岁的他来自赣南农村,毕业于江西理工大学的机械工程专业。2005年毕业后,他本有机会去江西某大学教书,但自幼家贫的他觉得1000多元的月薪太低,就来到浙江的一家工厂做了技术员。2008年金融危机后不久,游云舟来到义乌创业,他想做有技术含量的品类,最后选中了打火机。这个品类工艺相对精密烦琐,还属于危险品,技术门槛较高。
浙江也是打火机的主产区,宁波、温州等地都汇聚着一批完善的产业带。游云舟看中了温州和宁波的产业基础,跟妻子做了一个典型的义乌式夫妻档。妻子负责开拓互联网平台,在网上寻找和对接订单,他自己则经常往返温州和宁波等地,跟工厂研制符合外贸喜好的打火机。一开始生意并不好做,订单都是小额,3000美元、5000美元不等。但游云舟很上心,他仔细研究了客户的喜好,发现美国人喜欢的打火机个头很大,最好还能镶嵌一些新颖装饰。于是他想办法把传统打火机做出新花样。“比如说以前都是喷漆的,那我们就做收缩膜、做水转印、做印制贴花等等。”游云舟说,“好比卖一件白T恤可能不赚钱,但给你印一个迪士尼人物上去就会有溢价一样。”
游云舟重视产品的更新,他是机械工程专业本科毕业,能很快入行,“工厂说什么东西,我虽然不会,但至少大概能听懂”。在他的推动下,打火机工厂加快了款式的更新频率,还在包装盒等装饰方面下功夫,比如有了紫檀盒等款式。他个人投入的模具费一年接近100万元,“比工厂还要多,最快的时候一周就能出一个款”。这让他很快打开市场。2015年后,他成了义乌头部的打火机商家,能供货沃尔玛等大型商超。他的第一批客户中,就有人从最开始的3000美元订单逐渐加大订单量,最后每年能下单5000万元人民币。“我管这个叫‘微创新’。因为中小企业不可能有无限的研发成本,只能在一些小点上去一点一滴、不断地做突破和改良。太大的创新市场也不一定能接受。”游云舟说。
“这是在红海中寻找蓝点。”丁林锋在创业之初也曾走过价格战路线,但后来发现走低价不行。“我就开始一个点一个点地挨着去修正产品。因为中国人太聪明了,如果一下子找到一个蓝海,立马就会有人冲进来模仿,很快就会成为红海。但一个点一个点地去做好是可以的,也无法被完全模仿”。丁林锋的遮阳篷涉及布料、电机和支架等材料,他就沿着产业带去寻找好的供应商协作,渐渐地用微创新的方式把布袋包装改成了金属盒,进而把半自动改成了全自动,这样慢慢地找准了市场。
沿海完善的产业带给这些“好点子”的产品化提供了便利。以义乌为例,三小时内能抵达浙江任何的地级市。在开模时,游云舟只需要跟工厂讲一个方向,工厂就能很快出图纸,他继而提供修改意见。需要沟通时,他也能很快抵达工厂,最后定稿。
这些产业带又像植物发达又复杂的根系,能充分吸收养分,形成微生态,抗风险能力强。张文杰把它称为“地瓜经济”:深扎本地土壤,藤蔓则往外延伸,蔓向全球。温州亦以“鞋都”著称,拥有制鞋企业3000多家,覆盖鞋皮、鞋楦、鞋底、内衬等产业链。张文杰说,除了上等的牛皮原料之外,德赛很多配套的供应商都来自周边,多年来形成了默契的协作意识,比如最开始关税加征10%、20%时,产业链上的企业都是协商好了去共同分摊损失的利润,“每家都让一点,分摊到每家企业上的风险也就少一点”。关税令下,大家也会相互帮扶。一家对美出口业务达50%的眼镜企业订单停摆后,德赛立刻采购了3万副眼镜用来做活动。未来他们还打算推出一个“100%中国”项目,所有材料都来源于外贸受阻的企业。这种沿海外贸产业带,降低了创业的门槛。游云舟在2018年左右发现跨境电商势头渐起,便从传统外贸涉足亚马逊等平台,选中了义乌的最强产业链——饰品。义乌国际商贸城一区是饰品区,拥有数万种饰品,并且以每天1000多个SKU(库存单位)的频率更新。游云舟觉得饰品是跨境电商里的好生意,“首先,饰品可以DIY自由搭配,类似于A+B+C,客户买过去可以自由组合。其次,它重量轻、客单价高,很适合跨境运输,几乎可以忽略运费”。饰品的利润高,一个单价100多元人民币的饰品,卖到美国就能达到80~90美元。饰品还容易踩中爆款——他的一个朋友仅靠售卖奥巴马夫人戴过的一款同款项链,就挣了近千万元。
2018年后,游云舟开始招人在亚马逊平台卖饰品。靠着本地供应链和电商经验的配合,很快挣到了第一桶金。2022年后,他又涉足TikTok直播。靠着新平台的流量红利期,他雇了四组团队,每组六小时,轮流24小时直播。这种搏命式起势很快为他带来了大量业绩,最疯狂的时候平均每天有约8000美元成交额,年销售额超过1000万元,毛利最高时能超过70%。进入2023年后,传统外贸下跌,公司不得不大裁员,但好在能靠着在跨境电商上的转型扛过一些风险。“现在传统外贸这一块是完全停了,幸好跨境的这一波风口我们是抓住了。”游云舟说。
“未来的外贸公司必须得做一个研发型的外贸公司,要持续推出好的产品才行”。游云舟最近又打算进行一次新转型,在打火机、饰品和家电后,又要涉足一个新品类的开发。出于同行竞争的考虑,他暂时拒绝透露是什么品类。但为什么这么快又要转型呢?“因为背后的供应链太完备了。”游云舟说。卖出高附加值的产品
丁林锋是典型的技术型创业者。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在关税风暴中坚持下来,主要靠的是产品有高附加值。中国制造如今很大部分已经摆脱了粗制滥造的刻板印象,产品好,售前售后服务也好。
丁林锋刚入行的那几年,遮阳篷产品还像水果摊上撑的那种,“本质上就是一块布,用最差的材料、最差的线,没多久就坏了”。但当时,欧美市场高端的遮阳篷能卖到10万元,与中国市场上的货形成了鲜明对比。丁林锋最开始也做“水果摊”档次的遮阳篷,是一个订单让他走上了升级之路:某军工厂找来,想让他给军车遮阳篷做国产替代。军用订单完成之后,这个档次的产品在国内民用市场不好卖,他只能寻找新的市场,发现它在美国的房车上很受欢迎:美国的房车保有量超过1000万台。美国人甚至会直接住在房车里,“住房车的不一定是富人,很多平民阶层在房车里面生活,遮阳篷就是他们的户外空间,所以要求就是极度耐用、实用和易操作”。
丁林锋决定往中高端走,并且卖出溢价。他开始思考高附加值应该从哪里来?最开始是从结构和材质上改进,用最好的材料,配以严格的测试。一块普通帐篷布料是3~5元/平方米,他用的是30~50元/平方米,线则是80元/米的。如有客户不解,他就给对方出示测试证书。“那时候我也想明白了,为什么要做大众市场去卷价格,其实只用做20%的人的生意就够了。”丁林锋说。
就这样切入到支架、电机、控制系统等核心零配件后,公司渐渐有了研发创新。一次,团队发现一款拓展舱遮阳篷在美国市场很受欢迎,就积极探寻其产品痛点,发现内置的扭簧极易生锈,他们通过表面处理和工艺优化,改善了内置扭簧的防腐力,使得产品成功打开了美国市场。每有一项研发上的进展,他们就赶紧在国内外申请相关专利,每年的专利费约有50万元,研发费更是有300万~500万元。“这对于一个很小众的垂类来说还是很高的”。丁林锋认为。疫情期间,美国“宅度假”风潮兴起,房车销量大涨,公司就此进入发展的快车道,开始与一些大商家建立起深度合作。关税风暴下,丁林锋的美国客户让其继续发货,甚至追加订单。“遮阳篷这个产品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丁林锋说,美国客户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手里的库存直接涨价了。对方说:“这时候你能名正言顺地去涨价。这一批没有高关税的货多赚一点,后面的就少赚一点。”丁林锋恍然大悟,用这个客户的思维很快说服了其他几位美国客户,“零售商的利润本来就是可控的,这时候就不要坚持利润率了,保持好一个相对的利润最重要”。
作为一家制造企业,丁林锋还在后期延伸出了一定的售后服务力。2021年后,公司涉足亚马逊平台,把生意从B端延伸到了C端。他开始注重消费者的需求和反馈。这是一个不同于B端的生意逻辑。比如一个遮阳篷的样品安装,他不再要求技术人员去安装,而是让办公室的行政人员按说明书去装,看看会遇到什么困扰。“全都是教训,因为之前有美国消费者反馈说我们的说明书有问题、不清晰。我们自己是专业的,觉得没问题,但行政人员真的安装了之后发现确实需要改进”。
几年下来,团队磨炼出了高效的售后服务力,消费者的投诉都可以远程视频响应,确认有问题的话产品会免费送。这是一种从制造商延伸出来的服务力。“我们作为制造商已经十几年了,什么问题都见过,现在需要把这种能力传递给消费者。这种服务力,电商公司是没有的。”丁林锋说,曾有一个大型电商公司提出想合作卖他的产品,他只提了三个要求,对方就退却了:第一,要配专业工程师;第二,运营和工程师团队要稳定;第三,价格可控。“电商是完全不同的逻辑,它是把货卖出去就不怎么管了。这个品类做烂了它可以再换,但我们是不能换的”。
供应链和制造商在电商平台淬炼出的服务力,也是中国外贸最近几年展现出的一种新能力。熊伟平是杭州一家建筑装饰公司的创始人,此前有过多年国内电商经验,在2021年创业时选择了户外凉亭的赛道。熊伟平此前没有任何制造业经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做的也是一门在国内整合和打磨供应链的生意。“凉亭虽然看起来就是个铁架子,但里面门道非常多,比如电怎么接,水怎么流,风阻和电机怎么设置,控制系统要用什么,在北美地区还要考虑雪荷载和抗风性,等等”。熊伟平天天跑工厂,研究怎么整合供应链,一年20万公里的飞行里程中至少有10万公里都是去广东的工厂。靠着在原材料、电机、控制系统以及一些细节上的精细处理,他的产品也选择走高端路线,价格要比同行贵上1~2倍。作为一个电商人,熊伟平高度重视对客户的服务力。中大型项目会让工程师直接飞到国外现场勘察,“国外是尺,国内是米,很容易弄混,一定要没有误差才行”。订单生产后,还有专人去美国工地指导安装。如果是一些小项目,倘若客户不会安装,公司也会提供视频教程,并让工程师实时进行线上指导。对于成交两次以上的客户,他坚持线下拜访,认为“客户是最好的老师”。他还对客户承诺:如果凉亭在飓风区被吹倒了,那他将全额退款或者免费再赠送一个。
这当中也少不了磨合。一次远程安装时,客户在视频中说他们的英文说明书有误,因为按照美国的思维逻辑,有些步骤是需要排在前面的。还有一次,他们在美国现场安装时,美国客户打一颗六角螺丝时打滑丝了,就用多余的螺丝顶了上去,最后发现六角螺丝少了一颗,就说熊伟平的产品有问题。熊伟平发现问题后觉得哭笑不得,赶紧找人在美国去买螺丝。他惊讶地发现,那颗六角螺丝在美国竟然卖1.99美元一颗,“换在中国1.99元人民币都能买一包了”。那之后,他给客户发货时总会多发一包螺丝,再配一包补漆笔。美国的人工费也贵得让他印象深刻,一个普工要150美元/时,电工要300美元/时,都是到点下班。“按这种成本算,美国即使能回流制造业,可能也是小部分。”熊伟平认为。
4月初的145%关税令下来时,一位美国客户紧急追加了1400万元的订单,熊伟平带着团队赴美测量。他发现当时美国商超里的很多东西都在涨价,一个钓鱼飞轮139美元,一个水龙头249美元,一个烤炉1499美元。几年来往返长三角和珠三角工厂的经历,让熊伟平知道很多产品的内核都是中国制造的。比如一个烤箱里的电线、控制开关乃至智能设备,大概率都来自沿海的某个产业带,只是被运到了其他国家组装。“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中国供应链很难在短期内被替代。”熊伟平说。
(文中游云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