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税战背后的霸权逻辑

作者: 雷墨

关税战背后的霸权逻辑0
2025年4月24日,美韩高级官员在华盛顿特区举行贸易会谈,韩国经济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官崔相穆(左二)与美国财长贝森特(右二)握手

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后,似乎想把几乎每一天都营造成“历史节点”,但历史弧线弯曲的方向,总是杂乱无章。他把宣布大幅提高美国关税的4月2日称为美国的“解放日”,或许是想让人们联想到“独立日”,烘托出美国要进入“黄金时代”了。但后续的事态发展,很快就证明特朗普开启的是混乱时代。他在关税问题上的超预期动作,以及后来政策上的反复横跳,给美国和世界经济都制造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仅从贸易层面看,这种主动制造的不确定性给美国造成的负面影响也会异常突兀。世界贸易组织4月16日发布的《全球贸易展望2025》,在考虑截至目前美国已经采取的措施以及关税政策的不确定性等因素后,预测2025年全球货物贸易额将下降0.2%(2024年是增长2.9%)。但不同区域的降幅差异明显,北美(美国、加拿大、墨西哥)是唯一负增长的区域(出口下降12.6%、进口下降9.6%),亚欧等其他地区只是增幅收窄。

鉴于美国GDP占北美的88%,贸易额大幅下滑的主要贡献者是谁并不难推断。如果考虑到不确定性对市场情绪、投资预期、美国国债收益率等方面的影响,那么关税战回旋镖对美国的杀伤,还会有更大的想象空间。特朗普之所以把“赌注”抬这么高,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关税的痴迷。从国家行为层面看,加征关税体现了美国对霸权的痴迷。在美国的历史中,这种痴迷于相当长时期内都存在,但在特朗普重返白宫后表现得更加露骨。

决策“随意”

国家重大政策的变化以天甚至小时来计,是特朗普关税决策的突出特点。4月2日他签署行政令,宣布对绝大多数贸易伙伴加征10% 的基准关税,4月5日零时零一分生效;同时宣布对美国认定的58个存在“不公平贸易行为”的对象加征“对等关税”,税率从10% 到50%不等,4 月9日零时零一分生效。宣布的事项很明确,生效的时间很具体,这就是特朗普所称的“解放日”的主要内容。

白宫网站4月2日同步发布的“事实清单”写道:“这些关税将一直有效,直到特朗普总统确定贸易逆差和潜在的非互惠待遇所带来的威胁得到消除、解决或缓解为止。”由此可见,加征关税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但美国时间4月9日14 时,特朗普突然发帖宣布“对等关税”暂停90天(中国除外)。也就是说,特朗普对中国以外各方的“对等关税”只在文件上“存在”了十几个小时——后来被证实因“海关系统故障”并未实际征收。

反转是如何出现的?入主白宫当天,特朗普签署“美国贸易优先政策”总统备忘录,为加征关税营造氛围;2月13日,签署“对等关税”总统备忘录,政策进入评估、酝酿阶段;4月2日签署总统行政令,正式公布加征关税方案。整个过程看似有章法、有步骤,但通过美国媒体深挖的细节不难看出,真实情况是决策前毫无章法,决策后步伐紊乱,形成了被国际媒体揶揄的政策“翻筋斗”。

没人会怀疑,加征关税的想法是随着特朗普一起进入白宫的。但事实的另一面是,这想法呈现的“怒放”状态,一直在阻碍决策形成一个靠谱的方案。“政策宣布前的准备阶段就是一片混乱”,《纽约客》杂志在题为《特朗普“解放日”真相》的文章中,援引白宫消息人士的话称:“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要对哪些商品征税?针对哪些国家?税率是多少?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有确定。”

复杂的问题被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华盛顿邮报》披露,在4月2日前的数周,相关政府官员一直在绞尽脑汁思考“对等关税”方案,兼顾关税税率、非关税壁垒以及世界贸易惯例等因素。但最终的方案,是在特朗普白宫讲话的三小时前定下来的,税率的计算方式是“美国与某国的贸易逆差除以从该国进口总额,然后再打个对折”。这种堪称魔幻的算法,随即引起轩然大波。

特朗普突然宣布对绝大多数对象暂缓征收“对等关税”,意在瓦解国会正在积聚的干预势头。“数十年来,国会虽将宪法赋予的贸易权力让渡给行政部门,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收回这一权力。”

关键的问题在于,对于加征关税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特朗普团队内部一直在传递不同的声音。首席贸易顾问纳瓦罗主张关税本身就是目的,“加征关税并非谈判策略,而是一项持久行动的开端”。白宫副幕僚长史蒂芬·米勒在政府内部放出消息,指示“不要将关税称为达成交易的手段,而是将其描述为全球经济的永久性新特征”。而美国财长贝森特曾说“关税枪总是装好子弹放桌上,但很少开枪”,后来又说“新关税根本无需生效,因为其他国家将迅速妥协”。

后来,特朗普选择两者“都要”。一方面,他多次说过关税会让美国变得很富有;另一方面,他也多次提到“关税赋予我们强大的谈判能力”。从逻辑上说,关税作为手段与作为目的之间是互斥的。原因并不复杂,如果把关税视为目的,那就没理由谈判(即把关税视为手段),因为谈判必然涉及降低关税,从而导致关税收入减少。但这种互斥的逻辑并不影响特朗普的决策,所以就出现了大面积加征关税的同时,宣称要进行大范围贸易谈判的局面。

这种局面的直接结果,就是政策模糊和不确定性上升。分析人士普遍认为,“解放日”后美国出现的股市震荡、市场恐慌,尤其是国债收益率大幅攀升,是特朗普对“对等关税”按下暂停键的重要原因。美国“政治新闻网”在解读特朗普在历史性的贸易战中“回撤”时写道,“很多时候,股价波动只是暂时的,还能回升。但债券市场动荡可能造成更深层的经济伤害,它会冻结消费者和企业的信贷渠道,即便这些群体甚至根本没有投资股市”。

“我们必须展现一定的灵活性”,起初特朗普对政策转向还风轻云淡,但后来针对中国有了连番关于可能大幅降税的追加表态,大概率是感受到了真实的恐慌。问题是,特朗普多次号召制造业企业回流,但当不确定性高悬头顶时,谁还敢制定长期商业计划或投资那些资本密集的项目?

痴迷权力

美国挑起的这场关税战,从决策、演变到意图都充满了权力的气息。特朗普的权力欲已不是什么秘密,某种程度上说,他对关税的痴迷与醉心于权力,形成了“完美”组合。因为,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所做出的重大决策,还没有哪一项像加征关税那样,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同时还能给他制造“权力快感”。

“我告诉你们,这些国家正抢着打电话来,拼命拍我马屁。”4月8日晚,也就是“对等关税”生效的数小时前,特朗普在全国共和党国会委员会晚宴上发表演讲时这样说。他还绘声绘色表演对方渴求协议的口气:“求求你了,先生,签个协议吧,我什么都愿意做,先生。”在正式、公开的场合就外交话题这样表态,已经超出了人们对政治人物的常态认知。但众星捧月、众人臣服,正是特朗普想要的感觉。

《纽约客》一篇题为《特朗普的自负在摧毁全球经济》的文章认为,在“不可想象”成为现实的新政治时刻,特朗普所获得的权力快感不容小视。“想象一下他签署行政令时的狂喜,凭借可能合法也可能不合法的‘国家经济紧急状态’授权,大笔一挥就改变世界。”这种“自我膨胀的狂欢”,对于总想创造历史的特朗普来说,感觉妙不可言。

但是,痴迷权力与担心失去权力,某种程度上是一对孪生兄弟。特朗普对“对等关税”按下暂停键,除了担心经济后果,也有政治上的考虑——把“关税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瓦解任何可能制衡他权力的势头。4月2日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后,表面上只遇到了“微量抵抗”,只有少数几位议员表达了不同声音,但国会山事实上是暗潮涌动。

“对等关税”生效前一天的4月8日,美国贸易代表贾米森·格里尔在参议院接受质询,气氛一点也不轻松。共和党籍参议员汤姆·提利斯表示“会给政府留出空间来测试这套新方案”,但同时也问道:“如果证明是错误的,我该找谁算账?”

国会的相对“静默”,给了白宫相当大的操作空间。然而一旦国会有动作,几乎可以肯定会指向限制权力。根据《经济学人》的分析,特朗普突然宣布对绝大多数对象暂缓征收“对等关税”,意在瓦解国会正在积聚的干预势头。“数十年来,国会虽将宪法赋予的贸易权力让渡给行政部门,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收回这一权力。”即便没有“随时”那么容易,可能性也始终存在。经济阵痛通过选民传导给议员们的压力越大,国会立法限制或收回权力的动力就越足。

霸权逻辑

历史的“阴差阳错”,使特朗普对权力的痴迷与美国对霸权的痴迷,也形成了一对“完美”组合。虽然特朗普经常行事冲动,但挑起关税战绝非冲动决策。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美国在重新思考霸权,更具体地说,是在思考如何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维持和强化美国的霸权。

华盛顿正试图通过关税手段迫使各国向美国“纳贡”,以维系其全球金融和军事霸权,这一战略构想正是所谓“海湖庄园协定”的核心要义。

这种意识形态远景,由一个关系紧密的顾问圈子在幕后塑造。其中的关键人物,是特朗普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斯蒂芬·米兰。他的工作构筑了“特朗普民粹言论与政府具体政策之间的意识形态桥梁”,为这场贸易战提供了最复杂的理论依据。

斯蒂芬·米兰在去年11月大选结果出炉后不久,撰写了一篇题为《全球贸易重构用户指南》的40多页研究报告,其中提出的“海湖庄园协定”构想,主张通过关税(提高关税)和货币(贬值美元)的手段,减少美国的贸易逆差,恢复美国制造业的竞争力。同时,“海湖庄园协定”强调了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重要性,因为美元霸权是美国霸权的关键支柱。此外,报告用不少篇幅阐述了在贸易中嵌入国家安全因素的必要性。

在今年4月7日的一次智库发言中,斯蒂芬·米兰重申,美国对世界提供的两项“全球公共产品”(即安全保护伞和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美元),对美国来说成本都太高,而且正在对美国造成伤害(主要是指贸易逆差和制造业衰落)。他说:“我们的军事和金融主导地位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特朗普政府决心维护它们。”“如果其他国家想继续受惠于美国提供的地缘政治和金融保护伞,就必须承担相应责任,支付其应付的份额。”

关于如何“支付”,米兰还提出了五个选项,即接受关税增加而不要报复美国、向美国开放市场和购买美国货、增加国防开支并购买美国军火、在美国投资建厂、 直接向美国财政部“开支票”。前四个不难懂,对于最后一个,专业人士的解读是,这种设计的意图,是“要求海外债权人购买利率极低且期限超长(比如100年)的美国债券,以此帮助美国实现债务重组,大幅降低美国政府的融资成本”。

英国《金融时报》资深评论员马丁·沃尔夫,将这套所谓的重构称为“保护费勒索”。《地缘政治经济》刊物创办人本杰明·诺顿,在题为《特朗普顾问揭秘关税战略:以纳贡维系美帝国》的文章中写道,华盛顿正试图通过关税手段迫使各国向美国“纳贡”,以维系其全球金融和军事霸权,这一战略构想正是所谓“海湖庄园协定”的核心要义。

对于所谓的维持秩序“成本太高”,诺顿认为:“特朗普并不打算通过赋予其他国家更多话语权,以更公平的体系取而代之。相反,他企图进一步将权力集中于美国,要求全世界向美国纳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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