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债被嫌弃,总统怨联储
作者: 谢奕秋
“经济可能会放缓,除非‘太迟先生’——一个大输家——现在就降息。”
4月21日,特朗普对杰罗姆·鲍威尔的隔空喊话,是在美联储5月议息会议前的又一次公开施压。鲍威尔执掌美联储7 年来,没少受特朗普口诛笔伐。后者曾直呼他“越早走人越好”,因欧洲央行一年来降息7 次,美联储才3次。
但在4月22日美股盘后时段,特朗普又改口称“根本没要”撤换鲍威尔。这种逆转与他在对华关税上突然说软话类似,都旨在提振股市表现。
而特朗普对于降息的不断呼吁,除了希望带动股市和利好制造业外,主要是受棘手的国债问题驱使。今年6月,美国将迎来6.6万亿美元国债到期。如果基准利率维持在当前的4.25%—4.50%,意味着美国发行新债的成本将远高于疫情期间所发债的成本,由此造成的债务负担,将妨碍共和党在8 月底之前通过4.5万亿美元新减税法案的大计。
某种程度上,特朗普点燃“关税世界大战”也有为新减税法案筹措资金的意图。但贸易战引发的高通胀前景,却给美联储降息“踩了刹车”,同时惊扰了国债市场(“押注美联储降息”失利的部分对冲基金被迫回吐美债,触发了连锁抛售美债),迫使特朗普4月10日推迟针对数十国的高额对等关税90天,等过了6月集中还债期再说。
在特朗普看来,坏了他整盘大棋的是“缺乏直觉”的“太迟先生”鲍威尔,但美联储在美国治理框架中是半独立的,而作为美联储股东的金融资本家们,不少也指望着高息“躺赚”,反对特朗普动他们的奶酪。所以,光是苛责鲍威尔也说不过去。
怼上美联储
“就像一颗拔掉引信的手榴弹。”有知情人士这样形容特朗普不满鲍威尔的程度。
当年特朗普之所以提名鲍威尔执掌美联储,是因为鲍威尔曾任老布什政府的副财长,对放松金融监管持开放态度,相比其他候选人更关注就业市场的表现。但鲍威尔属于循规蹈矩的类型,在担任美联储理事期间从未投过反对票,在主席任上也乐于做个中间派,所以拜登提名他连任美联储主席(任期到2026年5月)。
特朗普则指责,鲍威尔在通胀率仍高的2024年9月降息50个基点,是为了帮助卡玛拉·哈里斯竞选总统,暗示美联储已被政治化。特朗普主张总统有权评论美联储的政策,但不是下命令。他自己隔三差五喊话降息,除了字面用意,也试图将关税战导致的美国经济潜在的不景气,归咎于鲍威尔。
关税战已冲击美国多个行业(如玩具、婚庆等进口依赖型产业)。标普全球的调查显示,美国4 月商业活动放缓至16 个月来的最低水平。降息能部分抵消企业成本上升和消费者负担加重的影响,但美联储却担忧关税推高通胀(尽管美国通胀率1月为3%,2月为2.8%,3月为2.4%),不肯快步大幅降息。鲍威尔表示,要在评估关税对供应链和通胀的长期影响后再作决策。
有消息称,特朗普试图通过安插“影子主席”(如美联储前理事凯文·沃什或投资公司Azoria 的CEO詹姆斯·费什巴克)来架空鲍威尔。凯文·沃什在最近的公开发言中,指责美联储“行使本属于财政部的权力”,帮助美国国债扩张,加剧了疫情后的通胀,并呼吁对该机构进行一次“战略重启”。这让人想起1971年尼克松授意幕僚秘密接触美联储高层,推动宽松政策,结果造成美元与黄金刚性兑付的“脱钩”,埋葬了布雷顿森林体系。
根据美国相关法律,总统在特定条件下可解雇美联储理事(包括主席),前提是理事存在“效率低下、渎职或其他无法胜任职务的行为”。1935年最高法院在汉弗莱案中确立的判例显示,总统不能因政策异议随意解雇独立机构负责人。鲍威尔也曾表示,密切关注最高法院审理中的一起挑战该判例的案件。
美国股市的规模在60万亿美元上下,约占全球总市值的一半,如因关税大战在两三周内就跌掉5万亿,那么美国未来10年再减税4.5万亿美元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2025年5月,最高法院可能对白宫请求解雇两家独立联邦机构(NLRB、MSPB)的民主党成员一案作出判决。如果白宫赢得该案,鲍威尔被解雇的可能性将增大。不过也有分析认为,最高法院大概率不会推翻对美联储的保护,因为美联储的独立性涉及美元信用和全球经济稳定。
特朗普对鲍威尔的施压已引发市场恐慌。4月21日美股三大指数均跌超2%,美元指数跌至2022年以来最低,呈现“股债汇三杀”。分析人士警告,若美联储独立性遭破坏,将导致更严重的经济动荡。这也是特朗普最近改口称“从未想要撤换鲍威尔”的背景。
关税三重击
对于错过今年第一季度的两次降息机会,鲍威尔也有苦衷,即担忧特朗普关税带来三重风险:经济衰退、高通胀、政府“赖债”。
特朗普上台后猛打关税牌,希望把由此引发的短期经济后果“甩锅”给拜登。但芝加哥联储主席古尔斯比称,当前美国经济增速可能因企业提前囤货而虚高,实际衰退风险可能要到夏季才显现。
如果经济不景气,减税空间也将被压缩。特朗普第一任期出台的《减税与就业法案》中,个税减税条款将于2025年底到期。目前,白宫正推动延长这一法案,并计划进一步扩大税收减免范围,包括取消加班费税、小费税、社保税等。若非担心财政赤字失控,特朗普原本还试图将2017年减税政策永久化,并进一步降低企业所得税税率至15%。
计划没有变化快。新的对等关税政策,即便能每年筹措数千亿美元,也会因进一步抬升美国的通胀预期,而不利于美债6月的“借新还旧”。所以,特朗普最终被财长贝森特说服,将大部分关税措施“推迟90天”实施,也就是从4月9日推迟到7月8日。
除了国债的因素,股市暴跌也冲击白宫打关税世界大战的信心。美国股市的规模在60万亿美元上下,约占全球总市值的一半,如因关税大战在两三周内就跌掉5万亿,那么美国未来10年再减税4.5万亿美元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理论上,美股大跌可能促使美联储通过降息稳定市场。但美联储的决策通常基于经济数据(如通胀率、就业率)而非股市表现。例如,2022年美联储为抑制高通胀选择激进加息,尽管这导致股市调整,但鲍威尔强调政策独立性优先。
美股重挫也会带动全球股市缩水,拖累各国经济增长,造成美元回流美国不畅。若日本、英国等主要美债持有国在2 月增持后,于6月前抛售部分美债,可能导致美债收益率再度上升(即美债售价下跌)。若某些国家因贸易战而缺少外汇储备,可能被迫贱卖美债来换取美元,从而进一步推高美债的收益率。
美债收益率上升,意味着美国政府的融资成本增加。美国财政部通常在6月进行较大规模的国债拍卖(如季度再融资操作)。若此时美债市场因抛售承压,可能导致发债成本飙升,恶化财政赤字问题,增加政府“赖债”风险。
美债腾挪术
白宫推迟关税措施90 天,若这期间美债市场回稳,7月后美国可能恢复强硬关税政策。之后,部分国家可能加速“去美元化”,减少对美债的依赖,长期而言会削弱美元霸权。
近期美元对欧元、日元贬值,已影响全球投资者持有美债的意愿——主因是汇率直接影响美债的实际回报率。比如,若日本投资者持有10年期美债(收益率4.5%),但美元对日元贬值5%,则实际收益可能接近零甚至亏损。
许多国际投资者会通过外汇衍生品(如远期合约)对冲美元贬值风险,但近年来对冲成本较高,可能抵消美债收益。结果是,欧元区、日本的投资者可能减少美债配置,转向本币资产或收益更高的新兴市场债券。
话说回来,若美元贬值但美债收益率仍显著高于欧元/ 日元债券(如目前10年期美债4.5%vs德债2.5%),投资者可能容忍汇率损失。也就是说,美元贬值不一定直接导致美债被抛售,但若叠加美联储降息、财政风险、替代资产(如欧元债券)吸引力上升,很可能加速资金从美债流出。
现实中,国际资本(尤其是债券基金)正在撤离美元资产。理论上,美财政部可通过延长债券期限、吸引国内投资者(如养老基金),来对冲资本外流。已有报道称,特朗普政府可能发行更长期限的美债(如30年期),来置换即将到期的短期债务(如3年期)。
当前美国国债规模超过36 万亿美元,每年约有9万亿美元债务到期。6月到期的6.6万亿美元美债,主要由疫情期间发行的短期国债(如1—3年期)和部分中长期国债(如10年期)构成。不排除特朗普政府会发行100年期国债;若无法实现,30年期国债可能成为替代选择。
白宫希望将偿债高峰推迟至2050年后,但这一策略的成功取决于市场对长期美债的信心。若同样不能实现,再叠加美元贬值或地缘政治风险,会加剧美债被抛售的压力,迫使美联储介入(如降息或QE)以稳定债市。
除非特朗普获得最高法院奥援、有权解雇鲍威尔,美联储应该不会在5月大幅转向,或许会在6月中旬象征性降息25个基点,但这对于纾缓美债压力远远不够。
值得玩味的是,美联储近年来因利率政策变化陷入亏损,但其股东(主要是成员商业银行,如摩根大通、花旗等)却躺赚。简单说,美联储在疫情期间曾大规模购债(当时票面利率不超过2%),后因高利率环境下要给“商业银行约3. 5万亿美元的超额准备金”支付高额利息(目前利率约5%),而在过去两年大幅亏损,可谓“穷了寺庙,肥了方丈”。
美联储通常将利润上缴财政部,但连续亏损让它有心无力。特朗普看美联储不爽,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6月终极大考?
推迟部分高关税措施至7月,特朗普是在担心6 月债市动荡。
美国4月初的关税政策,间接导致10年期美债收益率飙升至4.5%,30年期升至5.0%。若谈判不顺,关税被预期全面实施,贸易伙伴仍可能抛售美债,加剧美债利率上行,构成6 月财政大考。在极端情况下,若美国债市崩盘,美联储可能被迫重启量化宽松政策,以新发货币购买国债,从而赔上自身的抗通胀信誉。
尽管债务危机时刻联邦政府和美联储会一致对外,但在目前阶段,特朗普所代表的产业资本(以制造业、能源等实体经济为主),在降息问题上与鲍威尔所代表的金融资本(以华尔街、美联储为核心)分歧明显。
特朗普主张通过降息减少企业借贷成本,推动制造业回流和基建投资。华尔街则希望以“高利率+ 强美元”吸引全球资本流入,维持美债市场稳定,维系资本回报。除非特朗普获得最高法院奥援、有权解雇鲍威尔,美联储应该不会在5月大幅转向,或许会在6 月中旬象征性降息25个基点,但这对于纾缓美债压力远远不够。
6月是特朗普财税政策的关键节点:若美联储降息明显,市场欢迎美债以较低成本发行,特朗普在没有美债后顾之忧下,或能延续高关税策略;反之,若美债因收益率“不够高”继续被嫌弃,特朗普可能“死磕”美联储,从而触发宪法危机,甚至引发新的金融风暴。
美元信用基座上的隐性裂隙一旦崩开,总统和联邦储备系统都将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