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反击白宫，哈佛带头冲

4月25日，特朗普政府突然“放弃”了取消全美200 多所学校里超过1500名国际学生的签证的决定。移民与海关执法局的这一决定，是在上百名国际学生提起一系列个人诉讼之后发布的。美国国际教育工作者协会的信息显示，在2023—2024学年，110多万国际学生为美国经济创造了438亿美元收入。在美国经济风雨飘摇之际，白宫最近在多个争议政策上有所转圜。

就在移民与海关执法局让步的4 天前，哈佛临时校长艾伦·加伯宣布，该校已向联邦法院提起诉讼，要求阻止白宫对哈佛数十亿美元研究经费的撤回——其中包括了4月14日宣布冻结的逾22亿美元多年期拨款和6000万美元多年期合同，以及之后美媒报道的计划从哈佛收回的10 亿美元联邦健康研究资助与合同资金。

“目前，美国高校的管理人员和教职工对哈佛大学的情况都比较关注。”有纽约大学的中国学生在接受南风窗采访时表示，由于哥伦比亚大学等高校几乎在第一时间“投降”，同意了白宫的要求，“哈佛尚未投降，所以大部分人希望哈佛可以成功顶住压力，在法庭或其他领域战胜白宫”。

威逼审查学生

在泰晤士高等教育（THE）今年2月公布的世界最佳声誉大学排名中，哈佛已十余年蝉联榜首。“如果说有哪所美国大学可以对抗特朗普政府，那必须是哈佛大学。”这所马萨诸塞州藤校的“揭竿而起”，让美媒发出了这样的评论。

“哈佛就是个笑话，它教授仇恨和愚蠢，它不应该再接受联邦资金。”特朗普日前说。作为保守派政治代表，特朗普与自由派学界的理念矛盾由来已久。去年竞选总统时，他就曾许诺要从DEI（多元、平等、包容理念）、觉醒文化和政治正确里，将美国“解放”出来——当时支持巴勒斯坦的反战抗议，得到部分大学生的“帐篷营地”声援。

今年3 月3 日，联邦政府以未能有效处理校内“反犹主义”抗议为由，宣布对哥伦比亚大学展开审查，发出整改要求并冻结共计4 亿美元的财政支持。当月中旬，哥大校方低头同意整改。

在财大气粗的哥大首当其冲成为整治的箭靶后，特朗普政府还成立了所谓的“打击反犹主义工作组”，对包括哈佛在内的多所大学开始实地调查，陆续发函要求各高校按照当局指示整改，配合对在校师生的言论监管和审查——截至4月中旬，特朗普政府已冻结或取消了多所常春藤盟校共计超过110亿美元的资助。

具体到针对哈佛的整顿，今年3月，联邦教育部、卫生与公共服务部和总务管理局就警告称，它们将审查联邦政府与哈佛大学及其附属机构之间签订的2.556亿美元合同，同时还将审查该校及附属机构获得的超过87亿美元的多年期拨款承诺。

双方始于3月底的整改谈判，达成一些共识，包括禁止在校内佩戴口罩，在招生与教师招聘方面减少DEI政策等。但在4月11日再度与哈佛校长接洽的一封长达5页的信函里，上述部门详列了更为具体的整改要求，如允许联邦政府监管该校招生、推行基于绩效的招聘和招生改革等干预措施，尽管白宫后来说，这封信的发出未经正式授权。

信中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哈佛大学必须和联邦政府分享至少到2028年底所有的招聘和招生数据，其中包括那些被录取和被拒的学生的信息，这些信息要按照种族、肤色、平均绩点和考试成绩等项目细分列出；哈佛未来还要聘请一个外部审计机构，来审查如神学院、公共卫生学院等“助长反犹主义”的部门，还得改革招生流程，以剔除“对美国价值观和制度怀有敌意”的国际学生。

瞄准免税资格

相比于经费冻结，美国财政部要求国税局撤销哈佛大学免税地位之举，更令哈佛可能面临“毁灭性”的财务影响，“税收优惠地位比科研经费补助更为重要”。

哈佛召集了全国各地的董事会成员和校方律师，针对这封信进行了视频会议讨论。在艾伦·加伯看来，尽管政府提出这些要求是为了打击反犹主义，“但实际上，大多数要求代表了政府对哈佛大学‘学术环境’的直接监管”。与会人员普遍赞同临时校长的看法。

三天后，面对当局的继续进逼，哈佛明确表态称，整改要求中的许多条款“跨越了一连串红线”，校方已通过法律顾问正式通知当局，不会接受他们提出的协议；哈佛大学绝不会放弃自身的独立性，也不会放弃其所享有的宪法权利。

收到斗争信号的特朗普，立即展开了施压动作。次日，他在“真相社媒”上表示：“如果哈佛继续推行政治观点、意识形态以及受恐怖主义影响或支持的‘病症’政策，或许它应当失去免税资格，并作为政治实体纳税？”有知情人士向CNN透露称，美国国税局已在斟酌考虑，计划取消哈佛的免税资格。

外界有分析认为，相比于经费冻结，美国财政部要求国税局撤销哈佛大学免税地位之举，更令哈佛可能面临“毁灭性”的财务影响，“税收优惠地位比科研经费补助更为重要”。

原因是，失去这些官方支持后，哈佛或将欠下高达数十亿美元的税款；更为深远的影响还在于，过去施予哈佛的丰厚捐赠，或也将不再享受税收减免，使得校友和其他社会捐赠者的税务规划策略也将被迫改变，从而影响该校的捐赠投资基金。

有分析指出，另一项潜在的变动还在于，倘若哈佛的免税资格真被剥夺，其还需要为学校地处的大波士顿地区的多处房产纳税。有财经研究人士估计，仅2023年一年，哈佛大学就节省了1.58亿美元的房产税。

南风窗查阅相关条文得知，根据《美国法典》第26章第501（c）（3）条免税条款，在符合组织与运作目的完全为教育后，该国公立和私立大学皆享有免税红利。联邦法律禁止总统要求国税局对特定目标进行调查或审计，但上世纪70 年代，美国南部一所基督教私立大学曾遭撤销免税资格，并在改变种族歧视行为后才恢复了免税地位。

特朗普称哈佛理应作为“政治实体”被征税，因他认为哈佛正在推行政治观点。有美国税收专家预测，在哈佛大学发起可以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的法律还击后，该校的免税资格被褫夺的可能性并不大，即使当局力推，鉴于先例并不一致，“这一过程将面临重重困难，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完成”。

“众望所归”的对抗阵线

回顾以往美国政府介入大学校园生活的博弈史，如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20世纪中叶，美国高校并不总是充当保护学术自由和对抗政治迫害的捍卫者角色。但在精英教育体系内部观念对抗激烈的当下，美国政府对大学的这场拉锯战，难免将会在推动极化的风气下，给社会造成更多的裂痕。

如今可以明确的是，哈佛以公开形式拒绝相关的整改要求，形成升温的对峙局面，这样的决定并非这所捐赠基金存量超过500亿美元的学校出于激愤的草率举动。有公开统计称，在美国国会中，有近10% 的众议员与近20% 的参议员毕业于该校印有深红色盾形校徽的旗帜下。

更多知名校友（如前总统奥巴马）的出面声援，表明在哈佛大学四周，一个试图捍卫教育自由理念的对抗阵线正在成型。正如该校前任校长、曾在克林顿时期任美国财长的拉里·萨默斯所说，“如果哈佛大学不挺身而出，还有哪个机构会这样做呢？”

对抗与斡旋都在继续。哈佛大学专门聘请了两名熟悉特朗普的律师，来代表其进行诉讼。公开信息显示，一位曾是特朗普集团的外聘顾问，而另一位在特朗普首个总统任期里，曾经供职于司法部。

面对哈佛的诉讼反击，特朗普政府的最新表态是：法庭见——在4 月22日记者会上，白宫新闻秘书公开称，政府将在法庭上作出回应，“这所大学将自身置于失去联邦资助的境地”。另外，对于这所国际学生占入学总数27%以上的世界名校来说，白宫要求其提交有关学生违纪行为的记录，否则取消招收国际学生资格的做法，在校园里无疑加剧了担忧和恐慌的情绪。

在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学生徐芳告诉南风窗，自己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公立大学，相比一些精英院校，目前尚未像哈佛那样，直接成为当局密集打击的对象，也暂时没有收到类似的整改命令，但特朗普政府大砍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和国家科学基金会的科研经费预算，对所有研究型大学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最直接的后果是，硕士生和博士生的招收规模被迫缩减，一些缺乏资金支持的科研项目也被直接取消，我们学校面临着财政预算紧缩和招聘冻结的压力，校园内普遍存在一定程度的焦虑情绪。”

对于这所国际学生占入学总数27%以上的世界名校来说，白宫要求其提交有关学生违纪行为的记录，否则取消招收国际学生资格的做法，在校园里无疑加剧了担忧和恐慌的情绪。

徐芳向南风窗表示，尽管高规格的整改大棒还没挥至该校校园上空，但她所在的大学，在国际学生招生和科研方面受到的影响仍比较严重。“我们学校预计将损失来自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约4700万美元的资助，资金削减使得学校多个关键科研项目面临威胁，包括多发性硬化症、糖尿病、癌症、儿童肥胖症等重大疾病的治疗研究。联邦资金的不确定性，在纽约州的多所高校中引发了混乱与焦虑。虽然有法官暂时阻止了这一削减措施的执行，但整体局势目前依然未知。”

“部分研究项目不得不减少实验室人员的招聘，甚至关闭实验室。”徐芳向南风窗表示，学校国际学生数量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且由于学生需要通过自己申请签证时留下的邮箱来查看签证是否被取消，学校并不会直接收到通知，仅能通过SEVIS 记录（学生与交流访问学者信息系统）来更新了解。

“ 如果SEVIS记录被取消，学生将无法在校内外工作。为此，学校提供了紧急援助基金，帮助受影响的学生解决基本生活需求，也为这些学生组织一对一会面，商讨如何完成学业。”目前，移民与海外执法局正在“撤销”终止当地一些国际学生合法身份的决定，并恢复相关人员的签证登记，尽管如此，徐芳向南风窗强调：“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对国际学生的心理造成了严重影响，尤其是对于未来是否选择留下来寻求移民身份的决定，增加了更多的未知和风险。”

在纽约大学就读的中国学生佟雨告诉南风窗，当下，纽约大学不是特朗普首要的“攻击目标”，但是和其他十几所大学一样，在教育部的“重点监视名单”里。“联邦政府机构对纽约大学的DEI 项目表示了关切，要求对过度照顾少数族裔、性别、性取向的项目进行整改。纽约大学目前并未和联邦政府发生直接对抗，基本上是合作的态度。”

他向南风窗描述了校方的类似处境：“特朗普上任之后，校内很多接受联邦政府资助的科研项目都遭受了严重影响，尤其是生物医学方面，学校暂时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开源措施来募集更多资金。”

“考虑到纽约大学是美国国际学生最多的大学之一，校园里的各个科系基本上处在人人自危的状态。学校对于支持巴勒斯坦相关行动的严厉打压，也让很多学生感到恐惧。很多教授因此不敢招中国学生，担心对方无法成功获得签证。”佟雨称。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佟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