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是马
作者: 北耕1
篱笆狼村的山花开了,一团团一簇簇煞是好看。
罗红玉拿着花瓶,在院里的水缸前用瓢灌上水,将女儿小秋新折的杏花插进去,摆置到板柜上,左看看右瞧瞧。
小秋也在边上看,顺嘴念了两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时,罗红玉的公公牛老先走进屋里。“来信了。”说着,他把信扔到板柜上。
罗红玉眼里一亮,问道:“是迎春来的吗?”
迎春是罗红玉的儿子,那时刚去当兵没多久。
牛老先说:“是狗东西来的!”
一说“狗东西”,罗红玉就知道是谁了。
罗红玉顿了一下,喊道:“小秋,把信打开念念。”
“好!”小秋应声拆信。
牛老先说:“我先走了,信里有什么再让小秋去告诉我。”
罗红玉说:“爸,你别走!他肯定是有什么事,不然也不会写信。你就听听吧!”
小秋开始念信:“大姐,您好!我们虽从未见过面,却常听金广提起您……”小秋看了看落款,接着说道:“不是我爸爸来的信,是那个女人写的。还念吗?”
罗红玉说:“念!”
信念完了,罗红玉也明白了。金广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了,想回老家,让罗红玉照看他。
“什么玩意儿!好时跟你抢男人,有毛病了推到你这儿了。甭管!让他自生自灭。看他俩咋办!”牛老先说完磕了磕烟锅,蓄上烟点着。
“我爸怎么半身不遂了?怎么会这样呢,不是好好的吗?”小秋说着就哭了起来。
是的,太突然了。两年前婆婆去世时他回来奔丧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罗红玉说:“小秋,哭有什么用?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信上有吗?”
小秋说:“杨梦可,做梦的梦,可以的可。落款有。”
罗红玉又说:“等会儿给你哥写封信,问问他吧。他也大了,他说怎样就怎样。这主意我可不拿!”
“唉!你说这叫什么事?也好吧,听听迎春怎么说。你自己也寻思寻思,你苦了这么多年,要接他回来,不知后面还得遭多大的罪。要不接,那狗东西也可怜……你再寻思寻思吧!”牛老先抹了下眼,抬脚走了。
到了晚上,小秋睡着了,罗红玉还守着灯缝衣服。手上虽动着,可老是走神。本来这些年想这男人想得少了,可这时一些零散的记忆又冒了出来。
罗红玉娘家是柳林庄的。那时,很多村里都有戏,柳林庄的戏会来篱笆狼村演,篱笆狼村的戏也会去柳林庄演,两个村的戏还经常去卧牛镇的庙会上唱对台。两村的戏班子既是朋友也是对手。
罗红玉年轻时一上台就叫了好,很快就把篱笆狼村的戏压了下去。台上,她演什么像什么,无论姿色、身段、功夫,都是一顶一;台下,更是一副仙气飘飘的样子,人称“玉仙姑”。篱笆狼村主事的牛老柴便寻思着把罗红玉介绍给篱笆狼村的后生,娶她过来就等于挖了角儿。可她一个都没看上。那时别说小小的篱笆狼村,就是城里大户人家也常托人进“玉仙姑”家说媒求亲。
有一次,罗红玉正在篱笆狼村唱着戏,突然台下来了几个骑马的八路军。他们把马拴到树上,就挤进人群看戏。按说,唱戏的是不会注意哪个观众的,但罗红玉往台下看的时候,一个高个后生也在看她,罗红玉突然就忘了词儿,只好一哼哼就过去了。台下也没有看出破绽的。罗红玉演完戏在后台一边卸妆一边打听那个后生。
有人告诉她,后生是篱笆狼村拉二胡的牛老先的三儿子牛金广,在部队上是个连长。罗红玉一打听,就有人开她玩笑:“红玉,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要真看上他了,我这就去找牛老先。估计有戏。”
“瞎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人是骑个白马晃荡着来的,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那时,罗红玉的一句话,能一传十、十传百。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篱笆狼村主事的牛老柴正愁没人选呢,觉得这下有戏了。其实牛老柴也不是没考虑过牛金广,只是当时怕罗红玉不愿找当兵的。枪林弹雨的,子弹可不长眼,谁敢找骑马挎枪的呢?
这大媒一提,亲事很快就成了。两人完婚后,牛金广就归了队。那时,部队驻地离篱笆狼村还不太远,时不时牛金广就骑匹白马回趟家。罗红玉时不时就去河边洗衣服等他。
后来,部队经常行军打仗,牛金广回家就少了,写信就多了,渐渐连写信也少了。
罗红玉就等他盼他,也为他一直担着心。没想到好几年过去了,等来的竟是一封绝情信。牛金广有了他说的爱情,决定与罗红玉“一别两宽”。罗红玉不知啥是“一别两宽”,只知他是“陈世美”,心里嘴上没少骂他。
为了做个了结,牛金广还是回了一趟家。一到家,牛老先就扇了他个大嘴巴子,要不是婆婆和罗红玉去拦,牛老先都要跟他动刀子了。那时,牛金广已转业到邻省一家工厂任副厂长。等到冷静下来后,公公、婆婆死乞白赖地劝他回心转意,他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牛金广走后,公婆让罗红玉自由选择,把两个孩子留下可以再嫁,也可以留下来再招一个。罗红玉最后还是留在了婆家,可说什么也不再招。也不是没有人介绍过,那时罗红玉照样在篱笆狼村唱戏,照样是响当当的人物,可再没有人能走进她心里了。
说起来,罗红玉对牛金广,只是记住了他骑白马的样子,记住了他上马、下马的样子,其他画面好像都模糊不清。但就是这简单的样子,也老牵着她的心——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没想到,牛金广闹了毛病想回家了。但到底是他自己想回家,还是那女人的主意,罗红玉猜不透。猜来想去,她心里是一团乱麻。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说牛金广瘫了,那边的女人不管他了,要把他赶回老家。大家好像都很兴奋,猜测着各种结果,说什么的都有。
几天后,牛老柴、牛老先走进了罗红玉家。那时,罗红玉正在纳鞋垫。
牛老柴说:“红玉,我们知道你有难处,可咱也不能让小广子没人管不是?我们打听了一下,小广子在那儿可遭罪了。”
牛老先说:“他活该!当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
牛老柴说:“是啊,有的事不能做得太过。红玉这些年拉扯俩孩子真不容易,也没闹出什么闲话,像戏里的王宝钏。我觉得也不用等迎春拿主意了,红玉,你就说怎么办吧,我们都听你的!”
牛老先说:“我几年前到小广子那边去看过,可那个女人连个面都不露,金广说她带孩子回娘家了,我觉得她是做了亏心事没脸见人。这回来看,她根本就不害臊,是个没脸没皮的。出了这事,就把小广子往外撵,你说,这还叫人吗?”
罗红玉说:“爹,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想办法告诉金广吧,让他回家。”
2
牛金广坐在轮椅上,被两个后生推进家门,是半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
夕阳西下,院里的杏花纷纷而落。
见到牛金广的那一瞬,罗红玉还是不由得想到了他骑白马的样子。
“红玉!”牛金广喊了一声,笑了笑,但比哭还难看。
小秋跑了过来,说:“爹,你看,这是我妈给你纳的鞋垫。”
牛金广一只手接过小秋递过来的一摞鞋垫,没鼻子没眼地哭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哭什么哭?都回家了还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罗红玉厉声说道。牛金广立刻止了哭声。他抹了抹眼泪,看了罗红玉一眼,把头低下了。
几人一起把牛金广连搀带扶地从院子弄进屋,让他坐到了炕上,靠在被子上。牛老先、牛老柴等人陪着两个后生聊着天,说着闲话。
一个后生说他们是厂里的工人,这次送牛厂长回家,厂里很重视,是一项重要的任务。领导说了,等忙过这一段,会来看牛厂长的。
罗红玉听了几句,就赶紧进了灶房忙着做饭。
第二天一早,送走了两个后生,罗红玉便开始擦柜子抹桌子,偶尔会转头看一眼牛金广。阳光透过窗户纸打在牛金广方正的脸上,让他的脸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说话已不太利索,因此很少说话,在别人说话时他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笑一笑,如此这般。他的话少了,表情反显得更丰富了。
罗红玉发现,他也不时地在看自己。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悸动,意识到后,捂了下心口,暗自说:“都什么年纪了。”
罗红玉记得,一天夜里,牛金广匆匆骑马归来,什么人都没带。那时小秋刚几个月大,她和哥哥都睡着了。罗红玉给他做了饭,忙完后坐在桌子前陪他。他老是忘了吃饭,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
“我脸上有花啊,这么看我?”
“你就是花。”
“真贫!”
“我怕这次南下,再回不来了。”
她伸手想去捂他的嘴。“不许说丧气话,你不要瞎想,我们娘儿仨在家等你。”
他用力点点头,开始大口吃饭。
是的,她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可是,再回来时却是来跟她离婚的。
离婚后,她自己躲在地窖里偷偷哭了好半天,从窖里上来就很少再哭了。她有时恨他,有时又恨不起来,她甚至还妄想着他回心转意——舍不得她,舍不得他的孩子。冥冥中,她觉得她能等他回来。多年后,在她终于绝望时,没想到他竟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来的两个后生,一个爱说,一个爱笑,罗红玉总想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些什么,特别是关于那个女人的。可是他们只字不提。有时她想办法让他们说,可说着说着,爱笑的那个就会使个眼色,爱说的就把话岔过去了。这让她有些纳闷。他们说得最多的是牛厂长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对下属好,他们都为他感到惋惜。可对于那个女人的做法,他俩从不褒贬,甚至都不提起她。罗红玉越想越觉得这个叫杨梦可的女人有些神秘,是的,杨梦可,小秋说了一遍,她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了,她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她甚至想去找到这个杨梦可,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一问,为什么男人不成了就往外推?可自己从没出过远门,也只能是想想了。
这个男人虽以特别的身份回来了——算不上她的丈夫,却是迎春、小秋的爸爸,虽大多时间只能待在炕上、轮椅上,但只要能见到他,她心里就感到无比踏实,甚至有一种暖意;看到他,也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没人知道,他枪林弹雨时,他诀别而去时,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罗红玉正思前想后着,只见牛老先来了。罗红玉差点忘了,公公轮到住自己家了。自从婆婆去世后,公公就开始在三个儿子家吃轮班饭。老大、老二为了照顾三弟媳,本不打算让她照顾公公,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既然留了下来,就有这一枝儿。
有什么零活牛老先也常来帮着干干。这次,他带来一个泥瓦工,要把屋门前的台阶改成有坡度的,也要把大门前砌出坡度来,方便轮椅通行。罗红玉和他们打着招呼,喊小秋去沏茶倒水。
十来天后,坡可以行了,牛老先想试试,顺便推着轮椅让金广去串串门。
罗红玉说:“爸,我看就别串门了。你没发现吗,金广回来后,除了第一天看热闹的,有几个来过咱家找他待着的?他这样,谁还看得起他?”
牛老先说:“也是。那我们就到街上逛逛。”
“我也去。”小秋从屋里跑了出来。是个周天,小秋不用去上学。
罗红玉、牛老先、小秋一起将牛金广从炕上扶上轮椅。牛金广自己用左手转动着,小秋在后面推着,牛老先跟在他们身后。
罗红玉送他们出了院门,然后就开始忙着纳鞋底。她要给牛金广做双布鞋。
快吃午饭时,牛金广他们回来了。
牛金广慢腾腾地说:“街上还是老样子,河东那棵老柳树还在,小秋还钻进了柳树洞里玩了会儿。”
罗红玉笑了笑:“你可真能,还从河西跑到河东去了。”
“还是家乡好!家乡哪儿都熟悉,就是这山,这水,觉得也比别处的好。”
“那你就多转转。”
这之后,阳光若好,牛老先、罗红玉就会将牛金广扶上轮椅,他自己就转着轮椅到处去转了。再过了些日子,罗红玉自己一人就能将牛金广扶上轮椅了,牛老先就去老大家吃轮班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