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

作者: 周知言

下午1点25分,火车驶进城区,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车轮与钢轨碰撞,发出哐当的声音,声响的间隙逐渐变大,预示着即将到站。经过一路的雾气,车窗像是生出一层滤镜,雾蒙蒙的。眼前不断倒退的楼宇,徒增一些岁月的痕迹。这也不能全怪车窗,北方的冬天本就昏昏沉沉的,给这个季节里的一切事物,都渲染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陈旧气质。铁道边的白色围墙,大概常年被翻新,墙皮的厚重肉眼可见。墙头探出的枝杈好像被冻住了,保持不变的姿态,星星点点的白雪代替绿叶装点它们。一隔十多年,重新回到这座城市,还是记忆中这些老面孔先来迎接我。

小贝笔直站着,像是站军姿,又不标准,盯着斜后方远去的风景,眼神里混杂着期待和惊诧。小贝是我的儿子,今年十岁。二十个小时的绿皮列车,生怕他坚持不了,好在一切有惊无险。有考虑过乘坐飞机,但小贝受不了轰鸣声和无休止的耳鸣,这种体验会使他狂躁,捂着脑袋,像是有另一架飞机在他脑海里打转。

衣服已经放到了下铺,我让小贝把保暖衣穿到里面,下车前再套上那件白色羽绒服。他不愿意这样做,拧着身子,试图与我对抗。可能车厢里的温暖,让他对车厢外的温度产生了错误判断。小贝开始在原地跳脚,抑制不住的情绪露出苗头。瞪他一眼,见不起效果,我双手压住他的肩膀,盯着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也跟上我的气息节奏,渐渐恢复平静。

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搂着小贝的肩。手掌触摸到蓬松的羽绒,感觉像是伸进了一朵云里。在出站口接站的人并不多,曹微微的那件绿色羽绒服特别扎眼。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挥起手跳得特别高,喊着,曹斌,曹斌,这儿,这儿!多年未见,她已是长发,头发微微卷曲,妆容精致略显白。可能列车晚点,叫她多受冻了会儿。

走到近前,只见曹微微用一只手遮住唇角,笑容有些拘谨,时不时埋下头,眼神飘忽,不知该往哪里看。如果不是她刻意用手去遮,我想我会以为是天气太冷的原因,让她面部变僵硬了。细看,她的唇角有着一道浅浅的伤痕,被粉底掩饰着,看不真切。我移开目光,看向她的额头。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像个学生一样容易被人看得羞涩,扭扭捏捏地想要帮我拿行李。一看箱子挺大,她转而伸手想帮着牵孩子。小贝一个躲闪,从我身右窜至身左。她说,孩子挺认生,多大了?怪灵巧,怎么没在家上学?我说,十岁了,这不聚会吗,顺便带着他来感受下大东北。

我和曹微微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在浙江,我在江苏,这是我们班毕业以来第一次聚会。她乘飞机先到了,事先约好要给我接站。聚会的事,大家半年前就开始张罗了,好些人说来又不来了,过阵儿又说可以来。大家时间都挺紧,都有忙不完的工作。我一开始也说不来,倒不是因为时间问题,可能就是纯粹不愿来。曹微微给我发微信,又打电话,这才把我说动。准确地说,因为这次聚会有她,我才产生了一些兴趣。大学那会儿,我俩本可以处成一对,老家离着也近,理论上也更容易成些。搞不懂隔壁班班长哪点好,让曹微微爱得要死要活的,两人一好就是三年多,我没捞着半点机会。毕业后他俩可算分了,眼瞅机会来了,但那段时间曹微微哭得实在惨,我想着要不还是先缓缓吧。听班里人讲,就为这事,曹微微还特地跑去对方山东老家闹了一番。一场校园恋情,闹成这样真没必要。

毕业后,我在工地干起了施工员,工作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她的朋友圈。她倒是利索,毕业才半年,就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婚纱照,没多久结婚证也接踵而至。我在评论区违心道了两声喜。她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说我在三亚这边的工地上,旁边就是大海,离着实在远,以后会有机会再见。下班后,我站在礁石上抽烟,懊恼自己就是个傻缺,浪花好几次溅到我的脸上,烟也没抽成。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将要被夜幕笼罩,我的心更加阴沉了,感觉机会更渺茫了。后来,我从施工员一路干到项目经理,十多年里,我们竟从未有过机会见面,生活毫无交集,直到这次聚会,才让我们两个南方人重新联系起来。

避开出站口拥挤的人群,来到广场边,我准备抽根烟再走。正前方有一个环岛,环岛下方原本是防空洞,后被改成了地下第一人民广场。我掏出烟和打火机,说,这么多年,都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曹微微说,上学那会儿,我去地下广场买过一次人参,拿回家我爸硬说是野萝卜,给我气坏了。我说,巧了,我也买过,我爸拿去泡酒,搁酒里越泡越肿。曹微微说,奸商还是多。我说,可不,就爱逮着我们欺负。烟刚递到嘴边,小贝一把抢走火机,要给我点烟。这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给曹微微看乐了。看着曹微微乐,我也咧嘴乐,一口烟没吸稳当,连咳带喘。吐出的烟、哈出的气,都一个色,分不清。

曹斌。曹微微叫我。我说,嗯?刚要问啥指示,突然小贝嗷的一嗓子,给我一惊,这孩子一点不叫人省心。小贝用打火机给掌心烤火,把棉线手套燎着了,烫出个窟窿眼,撒开膀子直甩手。我一把夺过打火机,抓住他的手,大拇指摁在他掌心上,把烧焦的棉线揉搓下来。曹微微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像是看出了点端倪,可这件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讲。我说,刚才你想跟我说啥来着?她说,没事,先去宾馆吧,这天怪冷的。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捏着小贝的手往前走。小贝又拧巴了,从我手心逃走,冲一堆雪跑去,来回上脚猛踹。雪堆很实,挺经踹,没散架。好了伤疤忘了疼!看着我拇指上搓了半天痕迹犹在的黑灰,我异常恼火。曹微微劝我,说,小孩都这样,别上火了,车又没来,先让他玩会儿。我点头说,是,小孩见到这玩意儿,比见娘老子都亲。冰雪在北方一点不稀奇,可在南方人眼里就金贵了。夏天,我们家楼下有个宏发雪糕批发部,三天两头铲冰,门口花坛见天就有一堆小孩。一间门市,夏天卖雪糕,冬天销羊毛衫,一年四季的生意全叫他们玩明白了。小贝穿着一双拖鞋,上去就踹,拔脚直喊凉,边走边跳,双脚像踩在趾压板上似的。

我给小贝开了后车门,他不上,非要等我放完行李一起上车,好像我能把他弄丢似的。曹微微说,你儿挺黏你。我说,是啊,这不跟我出来了吗。曹微微说她订的酒店在南湖边上,等放完东西,带小贝去南湖转转。司机插话说,南方来旅游的啊,南湖行,湖上挺多适合小孩玩的东西。想跟师傅搭句东北腔,告诉他我年轻那会儿在这儿上过学,可嗓子就跟打了结似的,咋说咋别扭,索性就闭嘴了。司机又说,那地儿能滑冰,打冰尜,拉爬犁,以前用狗拉,现在换脚蹬了,大冰滑梯挺适合小孩儿玩,就是来回得扛个圈爬楼梯,不嫌累能多玩几轮。那地儿还有人冬泳,光个膀子,我瞅着都冷,一个猛子扎下去,我都愁他们上不来。这玩意儿你们来不了,站那儿瞅,都嫌冷……

一路就听司机在那叨叨,挺热情,听着也亲切。乘电梯时,我问曹微微现在还能说几句东北话不。她绞尽脑汁,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你瞅啥,我瞅你咋的,波棱盖儿,立整儿,损色儿,造小人儿……我收起下巴,故作严肃,说,打住,有孩子呢。曹微微抿着嘴,唇角下拉,有点嫌弃的意思,不说话,让我悟。再出门时,她换了件浅黄包臀羽绒服,脚蹬一双棕色长筒靴,中间露一截肉色裤袜,远瞅着像光着腿。冬天的行头,一般多少都会有点臃肿,但她这身衣服竟没半点影响身体曲线。

南湖公园入口依旧是老样子,多少年也没变化。园区路上的雪都被扫进两侧花坛里了,雪越积越高,像两道小山丘。沿着湖外围,走在景观步道上,脚下橘红色的面包砖,吃透了水又被冻实,变成了红褐色。路边草坪上满是积雪,脚印杂乱无章。小贝在雪地里撒了欢儿,展开双翼,像燕子一样翱翔。

我指着一棵歪斜的水曲柳,问曹微微,记得这棵树吗?她回,树怎么了?看样子,她应该印象不深。

大一那年,我们来南湖写生,曹微微穿了一件黑色短袖,外面套着一件紫色衬衫,胸显得特别大,感觉扣上衬衫扣子都费劲。曹微微嘻嘻哈哈地爬到树上,扒着树枝,冲我喊,曹斌,我跳,你敢接住我吗?听我说到这里,曹微微质疑,说,我跳了吗?我没跳吧?我说,嗯,没跳,我更不敢接,你要跳了,我也接了,后来会怎样,谁都不好说。曹微微双手插兜前行,说,说这些干吗,那会儿你多瘦,跟个鸡崽子似的,再给你压散架了。我快走两步,说,小鸡咋了?

曹微微嫌我说话没正形,岔开话题,说想起有个事要我帮忙。话没说完,又原地打转,问,小贝呢?我说,啊?刚才还在。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目之所及也是白茫茫一片,和小贝衣服一个颜色。我摸着面门,后悔极了,早知道不给他穿白色羽绒服了。曹微微说,孩子挺大了,一会儿指定能跑回来。我不知该咋解释,一句两句说不清,回她说,小贝有病,自己回不来。曹微微也顾不上细问,连连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咱去湖上游乐设施找找,小贝兴许好奇跑那儿去了。我被拽着往前走,眼睛朝后望着,有点不死心,还想把这片儿再看看,生怕漏了什么。

游乐场这边,人挺多,也挺杂,穿啥色衣服的都有。没人的地方,一眼望去心慌;人多的地方,一眼望去心更慌。穿白衣服的小孩不少,所处位置也很分散,看着都像,又都不像。啪,啪,啪!远处林子里,一连甩出三声麒麟鞭响,听着像是有人在受刑,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曹微微 我袖子,我没理睬,她又加大力气使劲 。我回头后,她指了指远处。那儿站了两人,一灰一白。她说,那是小贝不?我看了看,的确像是小贝。旁边老头应该是卖冰糖葫芦的,手里好像握了柄节杖,花发潦草,有点苏武牧羊那意思。

小贝眼巴巴地瞅着糖葫芦,不说要。那老头也瞅着他,等着小贝开口。对峙了会儿,老头先妥协了,拿了一串递过去,把二维码给小贝看,又把手伸过去,硬是没拿到钱。老头问他,你家大人呢?小贝不说话,自顾自地啃着。老头又问他,大串的八块,你有钱没?小贝把山楂挨个咬了一遍,发现都邦邦硬的,又回过头继续咬第一颗。老头说,站这儿别走,一起等你家大人来。小贝咬得没了耐心,抬头看向那串草莓。老头说,都一样,这玩意儿不能硬咬的,得用牙慢慢磨。

冰面太滑,我心里固然急切,步伐却始终快不了。稍想快些,脚底直打哧溜,差点滑倒。曹微微连忙扶我一把。我在原地打了两个趔趄,站稳后点头致谢,又继续向前。

只见老头一手薅住小贝的衣领,与自己保持半米的距离。小贝气鼓鼓地斜眼瞪向他,右脚朝老头脚脖子猛踢,因距离远踢不到,只从鞋底甩出一些雪水,弄湿了老头的裤腿。老头像擒住一只狍子似的,直直瞅着蛮横发力的小贝,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压制的笑容,说,跟个鸡崽子似的。见我走来又说,你家孩儿啊?我轻轻点了两下头。小贝全然不顾我的呼喊,气性看着比一般小孩都大。见此,我倏地来了火气。刚要开骂,曹微微赶紧插话,老板再来一串,曹斌给钱。就这样,我的怒火竟瞬间消散了。曹微微把草莓递给小贝,小贝张口就咬,没能咬动,有些不甘心。老头说,都说了咬不动,得慢慢磨,偏不信。得亏这老头也是好脾气,若是真在冰上发生推搡,伤了谁都不好。曹微微站在我身侧,似乎有话想问,但忍住了,转而表现出一副豪迈的样子,好像这片冰场是她的地界。她右手一挥,说,想玩点啥?我说,说得好像你很会玩似的。她指向大滑梯,说,那个没啥技术含量吧?我说,行,两趟下来管保你嫌累。她说,曹斌,你就放屁吧!我俩看向小贝,小贝看向滑梯,他好像也挺感兴趣的。

曹微微肩上扛着一个轮胎走在前头,很像游戏里一个角色。我扛了俩轮胎跟在她身后。高台上面铺了层红毯,红毯到处是破口,龇牙咧嘴的。曹微微边走边安排:一会儿她打头阵,小贝在中间,我善后。我说,行,领导。她不耐烦地说,曹斌你少贫,老娘脚底一滑,谁都不认。滑了两次,是挺累人。曹微微站在滑道尽头弓背弯腰大口喘气,像是要把吃进去的风再给吐出来。我也嫌累,可小贝还想玩,眼睛直瞅着高台。没办法还得接着上。小贝坐着轮胎俯冲下来,曹微微迈着碎步前去搀他。等我下来后,小贝就上来搀我。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呢。可能工作日的缘故,来玩的人不多,几乎不用等太久。我们又滑了两次后,小贝便拽着我要走,估计他是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才下午4点多,天就已经阴沉沉的了。

宾馆暖气烧得挺足,比上学那会儿强太多了。小贝脱了一件又一件,我阻止他,他还不乐意,在屋里横冲直撞。碍于曹微微在,我努力压着心里的那股火。曹微微说,点外卖吧,在屋里吃,一冷一热的小孩容易着凉。吃完外卖已经6点多了,我打算给小贝冲个澡,曹微微说她先回屋了。电视里的乐高小人打斗得异常激烈,我猜可能是一方夺走了另一方的关键零件。可惜小贝没有眼福,歪着脑袋睡着了。一看手机时间还早,才7点半,我给曹微微发去微信:小贝睡着了。她很快回我,这么早,我澡还没洗呢。我想回她,我搓澡有一手,想了下还是忍住没发,总这样没正形也不好。我说,你先洗。她回,没事,来吧给你留门,卫生间有锁。我说,不好。她说,你废话真多,就想跟你聊会儿。我说,行,这可是你让我去的。她没说话,只给我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上一篇: 俄罗斯套娃
下一篇: 疯子刘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