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套娃
作者: 林嫣1
这个冬天,每天上午十点,我都会陪瑞贝卡去漪澜大厦17楼做艾灸。艾条点燃的时候,她总是把艾烟戏称为大麻。我说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大麻在中国是非法的。瑞贝卡虽然是八十岁的美国老太太,却比我这个中国人还迷恋艾灸。
办卡1000元可做十次,性价比还行。那年轻的男艾灸师傅还会推拿,听我说坐久了腰疼,牵连到腿部,非要给我看看。我不好意思地趴下,脸别向一边,望着墙上贴着的俄罗斯套娃挂历,心里充满怀疑,却没想到,他三推两按地竟给我治好了。
每当艾烟升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一切都梦幻了起来。我做瑞贝卡的陪同翻译有段时间了,她的儿子、儿媳经常出差,大部分时候只有我陪她。聊会儿吧,海伦。瑞贝卡总是笑眯眯地躺着闭着眼睛对我说。
说实话,我有些疲惫。最近我已经吃够了西餐,早上只想吃包子油条。我十分怀念三个月前煎饼卷大葱配娃哈哈的日子;或者只吃个馒头、小咸菜也好,这些都是葱省最流行的吃法。瑞贝卡养的那只刚满月的金毛劲儿比我都大,它吃牛肉罐头和鱼油,长得毛发闪亮,每天叼着它窝里的毯子到处跑。我用尽全力都夺不过它,还经常被它拽倒在地。它渐渐长大,东跑西窜,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它大概是太无聊了,总喜欢往我身边蹭。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猫猫狗狗的,我妈却不让我养宠物,我只好偷偷在桌子底下养了一罐田螺,任它们在阴暗处繁衍生息,最后爬得到处都是,幸而我妈没有发现。后来我长大有条件了,却不想养宠物了,倒是盘了很多芒果核。我把它们洗干净,一个个摆在窗台上,每天对着它们说说心里话。
我叫江止语,但从小话多。我叫瑞贝卡先休息一会儿,自己开始回忆印象中有趣的故事:七岁的时候,邻居江小平跟我说他发现了一种会游泳的鸡,我觉得是天方夜谭。直到我跟着他去河里看了才相信他说的话,那鸡的嘴是白的,一群群泡在河里。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那叫白骨顶鸡,确实会游泳。我因此对他刮目相看。
“我小时候有一个玩具,是一个东北人带到我们村来卖的,那是一款紫色的俄罗斯套娃,拆开来是很多娃娃,套起来后一只手就能抓过来。”我用手比画了一下。瑞贝卡学着我的样子伸出手来,也比画了一下。
我继续讲我的故事。江小平家有一套和我家一模一样的俄罗斯套娃,但是后来找不到了。
瑞贝卡毕竟年纪大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艾烟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随心所欲地潜入我的每一个毛孔。我家乡的艾草长得极好,有的像树一样粗壮,长在屋前、屋后和河滩。五月,江小平会砍一大把艾草放在他家门口,有时也会在我家门口放一把。
江小平十二岁就会开手扶拖拉机了。放假的时候,他赤脚从地里拉回一车一车的鲜玉米秸,堆满门口,任逃出来的蟋蟀蹦得到处都是。遇上我,偶尔还会递过来几个嫩玉米。江小平和他两个外出打工的哥哥一样,能干。每个夏日的夜晚,村里的喇叭响起来,开始讲怎么防治病虫害、怎么种植蘑菇时,他都会搬个马扎坐在大门口,竖着耳朵听。你如果这时候和他说话,他肯定不理你。
2
男孩子到了年龄,盖房子娶媳妇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江小平家穷,上小学了还没买上电视,整天上我家来蹭电视。他的两个哥哥懂事,知道家里供不起三个孩子,初中毕业就主动辍学了。他娘整天坐在家门口,一边剥玉米一边和我妈聊天。她说儿子们都懂事,等老大老二打上几年工,他们家就开始盖房子,到时候就杀了屋后那三棵大杨树。
江小平两个哥哥在县城打工,除了年节,基本不回来。我们见得也少。套娃是他们哥三个从小到大唯一的玩具,三个人能从早玩到晚。我至今还记得,买套娃的那个春天天气特别好,几乎天天都是晴天。江小平和两个哥哥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脸上都是灰,头发里还插着麦秸。本来他娘不打算买的,毕竟要十块钱,十块钱赶集的话能买不少东西呢。后来实在拗不过三个孩子,再加上我们家也买了,就也买了。他娘说,这辈子没见过俄罗斯啥样,还俄罗斯套娃,弄这洋气玩意儿有啥用,不能吃不能喝的。那卖套娃的东北人扯着粗嗓子给我们演示套娃是怎么套起来的,只见他从小到大一个个地套,一边套一边热情地讲解着套娃的寓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象征永不分离。那东北人还特意提醒,这套娃只要有一个没套对,后面就都套不对……
江小平家的套娃丢了没几年,他的哥哥们就不上学了。他爹早就得肺癌没了,后来他娘也得了乳腺癌走了,走的时候家里还欠着钱。江小平的娘特节约,一卷卫生纸要剪成一段一段地用,每一段比我的巴掌还小,不知道擦屁股能不能擦干净。她洗头的泡沫都要让孩子们再挨个用一遍。她病了也不上医院,总是自己上山弄些杂七杂八的草药吃,我真担心她中毒。江小平的衣服都是他大哥和二哥穿过的,不是裤子短了,就是袖子破了,完整的不多,不过洗得倒是挺干净。
他家一到夏天换季的时候就会在院子里晒被子。这时,江小平便会利用床上空了的机会,翻箱倒柜地找套娃。这套娃是唯一正儿八经的玩具。结果每次套娃都没找着,倒是找到了不少丢了许久的旧家什:扫床的扫帚,火柴,旧钥匙,江小平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娘结婚时绣的旧手帕,爹年轻时候的一寸照……
那年夏天,江小平找到了他们家的套娃。找到之后,他就等着哥哥们回来然后告诉他们这一消息。他娘活着的话绝对不让他这么翻箱倒柜。他娘那个人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后来得了病,过年也必须去一百公里外的娘家拜年。俄罗斯套娃在电视后面的一个盒子底下,他们在眼皮子底下找了这么多年,硬是没发现。
他家的事,我常常能第一时间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能随时随地吃方便面,现在早就实现了。我知道江小平的愿望是和哥哥们一起盖上房子,娶妻生子,他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那个冬天,有一天天刚擦黑,我妈打来电话,说江家两个哥哥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都没来得及打120人就断气了。我慌忙挂了电话往回赶,一进他家院子,就踩了一脚鸡屎。没有想象中的号啕大哭,江小平穿着白衣,拿着柳棍,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集上买的鸡开始下蛋了,厨房有个地方漏水他用泥堵上了,村后头王光棍欠他家的500块钱还没还,舅姥爷住院他去看花了200元,花了30元买了一本治虫害的书……
一旁的亲戚都在等江小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去劝慰他,拉他起来,可他一滴眼泪没掉。他表婶子从后面捅捅他的背,说,你得哭啊,不哭叫人笑话。亲戚们都在边上帮腔,边说边掉眼泪,唯有江小平没哭。他们都说江小平这是中邪了,亲哥死了咋能不哭?他爹娘死的时候他还哭来。
3
江小平没考上大学,但人却极聪明,关键是手巧。别人扎的风筝飞不高,他扎的能飞很高。小时候,他曾说要扎个大风筝飞到东北去看看人家怎么打松子。江小平的风筝没飞到东北去,却在邻里八乡四处开了花。他还会刻桃核。山上捡来的桃核,捏在手里,几下就能刻成小篮子。邻居都来要,他也不要钱。
那天是哥哥们“五七”后的第二天,江小平仗着年轻火力旺,没穿雨披在雨里干了一天活。小胖他娘去他家送饭,才发现他昏迷不知道多久了,桌子上还摆着一碗姜汤的残渣。他浑身滚烫,送到医院的时候,嘴唇发青。小胖他娘以为他是淋雨感冒了,就让医生给他退烧。不料他醒来之后,竟要让他大哥开着家里的三轮车来接他,大哥不来他就不出院。小胖他娘听得毛骨悚然,告诉医生他大哥已死了。又观察了几天,医生说他脑神经可能烧坏了,治不好了,回家吧。我妈和小胖他娘找了辆面包车,把他拉回了村。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江小平傻了。他们说,自从他傻了以后,不论冬夏,都穿七层衣服,天再热也不脱。别人都不知道他穿了这么多,他人不胖,多套几层衣服也看不出来。但是我妈知道。夏天的时候,我妈看他捂出了痱子,劝他把衣服脱下来洗洗,他不听。我妈说他傻了。说他第一层穿的是他娘做的白色半袖汗衫,第二层是他上学时候的白色校服衬衣,第三层是他大哥的灰秋衣,第四层是他大哥的波浪纹针织马甲,第五层是他二哥的藏青色旧西服,第六层是他爹活着的时候常穿的那件军大衣,第七层是一个红雨披——不下雨,穿什么雨披?
江小平开始在他家地基上盖房子。他一点一点地捡来圆木、旧磨盘、轮胎、预制板、石块、旧瓦片和粗树枝,挨着他家的老房子不停地往上搭。不知道他从高处掉下来过几次,据说还骨折过。最后一共盖了七层。那房子下面宽,上面窄,各种木料旁逸斜出,特别像一座斜塔。下雨的时候,水雾迷蒙,远远望去,斜塔神秘且又有些艺术美感。江小平的楼盖好的时候,各大媒体都来了,一时轰动得很。《江家村的比萨斜塔》《傻子盖楼给哥哥娶媳妇》《七层小楼的秘密》《一个傻子的精神世界》《现代版愚公移山——傻子与他的城堡》《危楼高百尺——傻子把楼盖到天上去》……各种报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写不出来的,洋洋洒洒,应有尽有。人家采访他,问他为什么盖这么一座房子,他一本正经地说,等哥哥回来娶媳妇用啊,要不一家人住不开。
江小平彻底疯了。和我聊天的时候,他一定要用树枝在地上画个圈,自己坐在圈里,让我站在圈外面。如果那圈不圆,他还会用树枝认真地修改一番。如果你靠近他,他就会往后退。如果恰好退到了墙角,他就会干脆转过身去,再不看你。听说他经常对着家里的破镜子自言自语,一说就是一天。并且,黄昏的时候,还会自己抱着自己的胳膊,好像在和谁拥抱。
很多网红来拍照打卡,参观的车辆一度排到村外的大马路上。直播镜头对着江小平的时候,他面色如常,站在自己画的圈里回答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如果哥哥们回来了,你最想和他们一起干什么?给他俩娶媳妇,你看,我把楼都盖好了。江小平总是三两句就把话题扯到他盖的楼上。村里小超市跛脚的马大娘说,江小平这楼应该是用酒和泥做的,特结实,理由是江小平不喝酒,但盖房子前从她那买了10大桶散酒。马大娘说,他可不傻,傻子能知道买酒吗?
是啊,傻子能知道买酒吗?
4
那楼从二楼开始,越往上越窄。楼梯都是圆木做的,底座是两个磨盘,到处都露着木头,露着茬,也没有做加固,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鸟巢。我上去过一次。那一次,我给江小平带了很多外国巧克力,有橙子味的、草莓味的,还有黑松露味的,都是我在南都的进口食品店里买的。记得小时候,我最爱吃方便面,他最爱吃糖,那时候我俩都没吃过巧克力。
趁江小平吃巧克力的空当,我上了小楼。他们都说这楼随时可能倒塌,我倒是不怕,我瘦小,人轻得很,江小平在这住了这么久都没事,我上去肯定也没事。
一楼还算宽敞,房间里有张单人床。江小平在墙上贴了“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红色对联。那字一看就是江小平自己写的。我认得他的字,笔画又粗又重,看起来十分古朴。初中时他写字还得过奖,那奖状现在还钉在他家的电视上面。据说江小平盖到二楼的时候掉下来过一次,还住了院。出院后村里人都不让他再去盖,怕他再受伤,但他不听,还不让人靠近。现在谁想靠他太近都不容易,他画的圈如果有人走进去,他会打人。大家也不敢刺激他,怕他的病情加重。走到二楼,我发现那些空心水泥砖和我家院子里之前摞着的那些一模一样,很显然,砖都是我妈给他的。窗口还摆着一盆红色的马齿苋花和一盆黄色的菊花。花盆是破的,一看就是捡来的。墙角处还放了半桶水,桶边竖着一把破扫帚。三楼挂满了红灯笼,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了这么多灯笼。挂灯笼的绳子上缠满了一串串的小葫芦,葫芦上还刻着字。
“嘿嘿,俄罗斯套娃在三楼。”江小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巧克力,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开口时吓了我一跳。我一回头,差点被他挂灯笼的树枝划到脸。
三楼窗边挂了一串贝壳做的旧风铃,风铃声响起,听上去仿佛寺庙的钟声一样肃穆,那些灯笼轻轻晃动,宛若经幡。那一瞬间,我觉得江小平不属于江家村,这一方时空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这样的江小平怎么能和那个要乘着风筝去东北看人家打松子的小男孩是一个人呢?三楼往上就越来越窄了,我没再往上走。
我指着楼顶的那面小红旗,学着村主任的口吻质问他:“江小平,这不是你修给哥哥的新房吗,你现在先住进去了算怎么回事?”
他已无数次承诺过,会搬走,但就是不走,于是他们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一说这是他哥哥的房子,他就会离开一阵子。果然,他告诉我,改天就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