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
1
人老牙先老,其次是耳,再次是眼,最后是骨头。老杜的老,非反着来:先老骨头,五十九岁髌骨增生,六十二岁左腿股骨头坏死,走路外八,远看像只蛤蟆;后老眼,六十六岁左右双花,右眼还有点白内障,看东西飘黑影儿,总不那么真切;再老耳,七十三岁零四个月时,忽然听不见重孙子的笑声,就连雷声也听不全,只能听到沉闷的半声响,尾音更是全无;最后老牙。
今年八月节后,老杜就满九十岁了。说起来,到这个年纪,人已老无可老,上下内外,无一处器官不衰残,无一种感觉不迟钝,甚至连哭,连笑,都难以及时做到。半个月前,老杜的老伴儿老阚去世,享年八十八。临出棺前,老杜在儿孙的搀扶下,对着老阚的棺材先拜一个,再磕一个。可是磕完本该哭的,他却死活找不到哭的情绪,甚至找不到哭的器官。哭是先动嘴巴还是先动嗓子?抑或先动眼睛,使那泪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想不明白,于是老杜干张着嘴,愣在那里,像只晒瘪的蛤蟆。余人见他不哭,便将他架至一边,出棺去了。棺材走后,这挂满灵幡纱帐与挽联的小院登时冷清下来,独留老杜一个。他坐在惯常晒暖的椅子上,努力回忆哭的步骤,费了很大力气才呜呜地哭出来。哭罢,老杜从泪水中发现两个规律:其一是老人的泪水是晶黄的,像尿;其二是老人的泪水是苦涩的,像药。
这半月来,老杜每想起老阚,总先想起老阚的下巴。早年间,她那只下巴溜光水滑,长而窄,白而嫩,像截莲藕;到老了后,因着牙的缘故,下巴愈发凸出,加之皮肤松垂,似有千钧重量,坠得她合不拢嘴巴,涎水如流,淌得脖领尽湿。老阚在八十岁得了偏瘫,一直由老杜照顾。老杜照顾老阚,可谓尽心尽力。一个寿臻耄耋老人家但凡能做得到的,他都做到了,把屎把尿,送吃送喝,更兼穿衣、洗漱、翻身、吃药,一应照料,十分周全。老阚瘫后,老杜常以玩笑逗她,老阚听了只笑,因为她说话已很艰难,整日只肯断断续续说大约十几个字,诸如“饿”“渴”“屙”“尿”“药”之类。唯一一次多说话,是在临死前夜。吃过晚饭,她努力开合嘴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老杜说,老杜,我有两件事要嘱咐你。头一件事是,多年前,老肥买了咱二分地种桃树,欠下一千五百块地钱,一直没还,人死账不能清,你替我要来。另一件是我的后事。你也知道,我这辈子不好吃、不好穿,就好个面子,因此死后仪仗要大,舞龙舞狮子、吹喇叭弹弦的,但凡找得着,都找来热闹热闹。出殡时要狮子领棺,龙坠队尾,坟墓立成了,先放一挂万响的鞭。这样我就安息了,就出气了。老杜听了,只是不住地点头,满口说,好,好好好。
后来老阚葬礼排场果然大,仪仗空前,舞狮子舞龙、吹喇叭弹弦的,果然都找着了。老阚于是安息了,出气了。子女们长脸了,有面了。村民们也都看足了热闹,吃饱了席。唯独老杜不高兴。当然,死了老伴儿,不高兴是应该的。但老杜的不高兴,和老阚的死无关,和老阚临终前的嘱托有关。老肥欠下的这笔账,可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且不说他认不认,就是认,老杜拿着叔叔大爷的辈分,九十岁的高龄,好意思去找他要吗?况且这里面还有一道弯弯绕。大约四十年前,老杜的孙子落水,被老肥用一根长竹竿救了上来。老肥于杜家有恩,包括当年卖地,也是老杜对老阚报恩的举措。如果不是十五年前,老肥用锄头砸了老杜侄子老带的头,这地无论价值多少,也就当送给老肥了。可毕竟老肥在老带头上砸出了一个血窟窿,差点销了他的户,老阚又极疼爱老带,因此两家结了怨。地钱一事,便常常挂在嘴边了。老阚死后,老带来哭丧守灵,以年长居左首,迎来送往,颇尽人情,沉痛哭泣,涕泪交流。老杜见他古稀之年,还肯披麻戴孝,如此哭泣,心中存了一份爱怜,恰又想起老阚遗嘱,便决定找个机会,去问一问老带。事实上,老杜已经丧失了独自讨债的能力,他年龄愈大,思维愈混沌,近一个世纪的故事挤在他的脑海中,摘哪一段都艰难。他已经无限接近人生的终点,像走过了一个巨大的时光圆环,接续上了自己的孩童时代,甚至出生的起点。
老阚死后十六天,老杜决定出门,去找老带。
2
老带属鼠,虚岁七十六,年轻时就游手好闲,不参加农业生产,爱好广泛。春天用土枪打鸟,下套子捉獾;夏天钓鱼挖老鳖,用粘网粘鸽子;秋天逮蛐蛐、油葫芦一类鸣虫;冬天驯狗逮兔子,盘葫芦盘串儿。后来娶妻生子,好歹得有个生计,便跑去闫寺拜师学艺,学那牲口经济。二十七岁出师后,专以贩卖牛马驴骡为业,兼职说媒、配猪,几十年间,成全了不少人猪好事。年老后,乡间渐无畜养牛马者,于是失业,安心回家养老,打牌消磨时日。
老带本名杜鸿全,因年轻时走街串巷,爱系一条腊红色牛皮腰带,所以人赐诨名“老带”。老带本性洒脱,诸事不拘,挣钱寡少,但够自己吃喝。年轻时有家室,养育两女一男,视为累赘,好歹卖命地干,也把子女们都养活了。子女成家立业后,他算是撒缰跑马,彻底自由了。整日在外,三五天不回来也是常有的。老带的老婆顾不上他,只顾得上自己的一摊子事业。所谓事业,不过是在农村基督教小教堂里做事。她和另外两个老太太,组织一群闲散老家伙,托名信主,其实就是抒发寂寞。老带在外面,玩累了就喝酒,喝醉了就赌钱,赌输了就骂祖宗。老带的老婆则泡在小教堂,逢年过节还组织跳舞娱乐。一窝爬出两样人,却也奇怪。也因老带两口子如此过生活,儿女们几乎都不与之往来,只有年节时来站一站,问一问,其余时候,宁可闲着,也不与他们打交道。老带乐得如此,逢人便说,我早说不养,你嫂子非生,这图什么?把屎把尿养活了三个,还不如条狗叫人喜欢。早知如此,就该趁小摔死,省得烦恼。人只当他混蛋,谑笑不谈。
这一日老带在家,借来一台小型抽水泵,泵头扔进沼气池,管子摁进白塑桶,小马力机器嗡嗡转,抽粪。前几年政府推行惠民项目,改造农村旱厕,所有旱厕一律毁灭,免费安装蹲便器、压水机和沼气池。抽粪车每年来两次,免费清理池中残余粪便,并不劳民力。大家都说好,老带偏说不好。好什么好?那粪虽然臭,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被抽粪车抽走了,白便宜了公家。他抽不如我抽,我抽来还能浇我的菜园子,灌我的苹果树。于是,老带每年抽两次,不辞辛劳。这日正抽了两桶,扭头看见二叔老杜,白须白发,小头小脸,脸上皮肤皱巴巴的,小眼睛藏在杂乱的白眉毛后面,不见精气,只见死光,面貌表情都不那么精神。不精神倒也正常,二婶子半月前刚死,老两口过了六七十年,怎么能不哀伤呢?想起自己的二婶子,老带又是一阵难过。不说二婶子对别人如何,单说对他,不是亲娘,胜似亲娘。老带兄弟姊妹五个,上有一个老姐,三十年前死了,下有三个弟弟,现余两个,都有点残疾。小时候,因家里孩子多,他又是兄弟中的老大,挨饿、挨打、挨骂,都是首当其冲的。爹娘不顺心了,打一顿,不如意了,再打一顿。好歹有个二婶子,对他实在不错。那时,二婶子还未生养,便拿他当亲孩子对待,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都偷偷给他,还说,别让你弟弟看到了,不然又抢。所以老带不孝顺爹娘,只孝顺二叔和二婶子,任别人怎么骂怎么说。
老杜挪步过来,问,老带,你抽粪干什么?老带就把抽粪的原因解释一遍。老杜听了,只笑着说,你眼珠子不赶针孔大,什么便宜也不肯叫人占,什么年代了,哪里还用得着大粪?再说,你狗日的年轻就不着调,下过几次地?我问你,这粪该怎么晒、怎么浇,你知不知道?老带不想让二叔当街揭自己的短,就低声说,二叔,你老嚷什么?我好歹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怎么能不知道晒粪浇园呢?我只是闲。抽粪并不花钱,赌牌可不少输钱呢!老杜笑着点头,口头称是。爷儿俩略寒暄几句。老带问,您老不在家歇着,出来干什么?春风寒,当心感冒。老杜说,不怕,“新冠”都没能要我的命,感冒算什么?我来也不是闲逛,有事找你商量。老带闻言,就把机器停了,把二叔让进院,又让进屋,奉座又奉茶,才问,您老说吧,商量什么事呢?老杜略沉吟,就说,这事不大,依我的意思,本就该拉倒的,只是你二婶子不依。老带更好奇了,问,我二婶子不是刚登仙了吗,怎么个不依法儿?老杜嚷道,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啊。老带就说,我没急,谁急了,您老慢慢说吧。老杜就把老阚怎么嘱咐自己向老肥要钱,怎么欠的钱,怎么卖的地,怎么先不要钱后又要钱的经过,统统跟他说了。老带听了,一拍大腿,说,原来这里面还有我的事!老杜说,可不是,要是没你的事,我就不来找你了。老带冷笑,摘下靛蓝布帽子,把头凑到老杜眼前,说,您老仔细瞧,这块大疤瘌就是狗日的老肥砸的。他一锄头砸过来,我都没来得及闪,谁想他敢杀人呢?这窟窿不小,又是补石膏,又是敲钉子,不少费事,到底凹陷一块,十来年不长头发。老杜说,不长头发怕什么?好歹保住了性命。老带点头说是,又说,这老肥自打死了儿子,三五年不露面了。从前的威风如今都抖搂尽了,落魄得不如条狗。此事你老合该早说,咱家势小,干不了火上浇油的事,还干不了落井下石的事吗?正该趁他落魄,好好奚落他一番。我从小就爱干这奚落人的事,肚子里的风凉话没有一摞也有一坨,况且,我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平白无故还要骂两句解解恨呢,这占上理了,不得狠狠骂他?老杜说,你别光想那些歪辙,我不是找你解恨报仇来了,我是找你商量个要钱的办法。老带说,办法?什么办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扯什么办法?依我看,就直捣黄龙,拿住他个老猪头,问一问还不还钱,还则罢了,不还可有他的苦头吃。老杜实在看不惯他的这一作风,骂道,你狗日的大腿不抵人家手腕子粗,牛气什么?实打实说一说,讲个章程出来。一来,别伤了和气;二来,得把钱要到手里。老带想了半晌,说,这样吧,咱爷儿俩去桃园找他,一见面,您老先说两句客套话,然后我就说,我孙子卖烧烤,缺些果木,正好买他千把斤桃木使使。后面要是谈钱,你老就装糊涂,说这桃林的地肥力大、养分足,尤其我那二分地种啥啥好,末了再往钱上引。老杜沉吟一阵,说,倒也是个办法,既如此,咱们抓紧去渡口,别误了晌午的船。
3
到了泗泾河右岸,老杜让老带去问今日的价钱。汛期过河费一日一变,今日水流并不湍急,过河费却要得高。单程五块钱,来回就是十块。老带铁青着脸说,一群黑心王八蛋,十块钱够我买包烟抽了,何必过你娘的河呢?老杜说,别抱屈了,给你二十块钱,抓紧过河。渡口管事的人认识老带,搬了两把椅子过来,说,您二老坐着等,很快,来去不过七八分钟,碰上磨叽不爱给钱的主儿,也不过十分钟罢了。老带就说,你狗日的话中有话,今日是你爷爷我有事,不然活剐了你。那人是个年轻后辈,习惯了和老带开玩笑,听了只是笑笑,并不言语。老杜趁机说,你狗日的也七八十了,该积积口德,少骂人,更不要诅咒人、威胁人。老带就说,二叔,你刚才还骂我呢,还有脸来劝我?我骂了一辈子人了,眼看就要死了,何必让自己的嘴不舒服。我一天不抽烟要死,一天不喝酒要死,一天不打牌要死,一天不骂人更要死,所以,二叔你干脆别劝我了,等我死了,就再也骂不了人了。老杜皱眉说,又说丧气话,咱爷儿俩,死也是我先死。俗话说,父母在,不言老。你爹妈虽没了,好歹还有我呢。只要我在一天,阎王勾魂索命,也轮不到你头上。老带听了不说话,只顾着抽烟。
船来得果然快,掌舵的是个年轻女子,看面相三十多岁,圆脸浓眉蒜头鼻,稀疏的头发挽成髻,说话嗓门大,离岸还有十几米,就高声喊着——船靠岸,别慌别挤,先下后上,老弱病残优先。老杜和老带属于“老”一档,因此等船上的人下完了,他俩打头先上了船。船上有十几个座椅,用螺丝和绳索固定在船板上,座椅带着简易安全带,一旁还有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救生衣。反正一船船的人来去,没见谁系了安全带,或穿了救生衣。自然老杜和老带不会系,更不会穿。见船满员,女船长发动机器,吆喝着掉转船头,往对岸驶去。
春潮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水位降了些,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柴油发动机聒噪的轰鸣声遮盖了一切声音,包括水声、风声和人声。老杜那干瘪的皮肤骤然得了水汽的滋润,竟变得丰盈了,连带着精神也抖擞起来,好似曾经被岁月带走的一切——逐次衰老的骨、眼、耳、牙,都还给了他。他看得见一切细微不可察之物,空气里的尘土、水中的青鱂鱼苗、远处岸上晚开的花,甚至坐在对岸一棵桃树上的年轻女子的脸;他听得见一切微弱不可闻之音,女船长心脏支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杂音、桃林里的鹰唳、黄金鳅在泥里翻滚的动静,还有坐在桃枝上的女子喊他的名字的声音。老杜感到疑惑,心想究竟什么人会坐在桃树枝上呼喊他,又是以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动机、什么样的情感,来呼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老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扭头看向老带。老带的喉咙蠕动,烟雾进入肺部,又吐出来。洁白的烟雾经年累月地将那个结构复杂的器官染成酱黑色;还有他那在凹陷脑壳下蠕动的脑子,无数指令经由此地分发下去,最终促成了一个失败的人生。老杜也有点瞧不起自己的这个侄子,说是瞧不起,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他的子女视他如仇寇,他的妻子视他如妖魔,他的朋友几近死绝,似乎整个世界合力要置他于凄凉的死地。他想不起除了已经死去的老阚,还有谁会疼爱这个不着调的老东西。而今,老阚正以灰尘的形态存在于那具精挑细选、保存了二十三年、刷过十二道漆的厚重柏木棺材里。即使在矍铄敏锐的此时此刻,老杜也记不起她年轻时的样子,只记得她年老后布满褶皱的下巴、枯黄浑浊的眼睛、干瘪下垂的乳房以及长流不断的涎水。这些苍老的意象构成了他对她的全部认知,早年的记忆如云烟般散去,且已散去了多年。所以,那个坐在桃树枝上的年轻女子是谁呢?她又为什么要呼唤自己的名字?老杜想不明白,他试图问老带,可是柴油发动机的声音太大了,他的话语刚一出口,就立马被粉碎成不带有任何信息的波纹,干脆不再开口,只把水上的一切都当作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