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
作者: 刘旭炕烧得旺,没到天亮,我就热醒了。我听见哭声,是妈妈,只可能是她。我问,妈,你咋哭了呢?她擤了把鼻涕,说,咋也没咋。我嗯了一声,迷糊着下地,往痰盂里撒了泡尿,又爬回炕头。妈妈为我掖好被角,叹口气,说,等你这学期结束,咱上你爸那儿去,他安顿好了。我说,好事儿啊,南方暖和,还能买小霸王学习机。妈妈没吱声。我翻了个身,闭上眼。妈妈又开腔,走之前,你记得给黑虎找个地方,咱们带不了它。
黑虎是条狗,它是爸爸离开鹤北半个月后来到家里的。它的妈妈在餐具厂看门,我的妈妈在那生产筷子。那窝总共下了七个崽,它是老大,我妈见它妈奶头不够使,怕它夭折,就用纸壳箱端回了它。它长得不算好看,但一身泛着亮光的黑毛显得还挺威风。妈妈让我给它起名儿,我说,瞅它虎头虎脑的,叫黑虎得了。妈妈说行,之后泡了碗奶粉,搁到它跟前。它睁一眼,闭一眼,吐出半截舌头,不住地吸溜。
黑虎很上食,长得飞快,一年不到,已齐我腰高了。我那时玩伴多,无暇顾及它,有时为了甩掉它,还特意猛地下蹲,连吼带骂,可它依然跟着我跑。大概两岁时,黑虎失去了自由,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长大了。它被带到后院的柴火棚边,脖上多了条铁链,窝里塞了床露棉絮的被子,吃饭靠等,屎和尿就地解决。起初,黑虎不会打汪汪,妈妈说它是迎宾狗,还拿笤帚疙瘩揍了它一顿。那之后没多久,黑虎像是顿悟了,但凡有声响,就一连气儿地汪汪汪,听得直叫人发毛。我问妈妈,这回满意了吗?她没搭理我。但我偶然发现,炕席下多出的那把刀,消失了。
周一早上,我睡过头了。我以为是石英钟坏了。听到不远处传来国歌的尾声,我摇醒妈妈,略带哭腔,说,你咋不招呼我呢?升旗仪式都结束了,今天我是护旗手。妈妈猛坐起来,犯了错似的,眨眨眼睛,然后从装着爸爸照片的皮夹子里掏出五块钱,叫我顺道买口吃的。
我用热毛巾抹擦一把脸,套好棉裤往外跑。我故意没关门,寒气打了个旋儿,进入身后的房子。屋外阳光正盛,檐下的冰溜子滴答着水,掉在我身上,风一刮,还挺冷。我想,既然迟到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就不着忙了。我去桂芝小吃部要了两个水煎包,喝了碗豆腐脑,身体暖和过来,才赶去学校。进教室前,我小跑几步,装出一副曾为准点上学努力过却以失败告终的样子。老师没责备我,只是让我戴好红领巾,然后继续讲课。我把书包塞进桌膛,弄出不小的声响,在感到几束目光投来时,我赶忙挺直腰板,看向板书: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郑殿臣坐我同桌,他用胳膊肘捅捅我,问,咋现在才来?我说,我要去南方了,那边就是这个点上课,我提前适应呢。他白我一眼,问,上哪儿?干啥?啥时候回啊?我还没回答,一颗磨平的粉笔头就飞到了我脸上。紧接着,我俩被请出门外。我打着哆嗦,说,全赖你,豆腐脑白喝了,我迟到都没罚站。他说,赖我干啥?有难同当,有福自己享——对了,你啥前儿走?我说,快了,估摸这段时间我妈该给我办转学手续了。沉默片刻后,他说,那你可别忘了我,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说,指定忘不了,再说我有点事儿想求你。他说,说求那不见外了吗?我说,你讲话咋像个大人。他说,跟我爸学的。我说,你能帮我养狗吗?他咂咂嘴,说,够呛,我家要搬楼上去了,咱学校对门新建的那个警官公寓,我爸托人弄了一套,一般人整不着。我说,唉,这咋整呢?黑虎没法去南方。他想了想,说,我奶应该能行,她住一委一号,房子院子都可大了,她稀罕动物,猪,鸡,大鹅,她全养,不过到了年跟前儿,也都杀了吃肉了。我说,她吃狗吗?郑殿臣说,我奶没那么生性,你等我信儿,能行的话,我这周天帮你把这事儿办妥。我嘿嘿笑,说,臣哥,要真行了,我可得好好感谢你。他鼻子一哼,说,你也挺像大人。
黑虎被送走的前几天,我每晚都牵着它去梧桐河。我俩静静地坐在岸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盯着眼前。开化的河面漂着不少浮冰,湍急的水流将它们裹挟,不远处的河道有个弯儿,南北向,刚通过那里,有些冰就碎裂了。每有声响传来,我便抱住黑虎,趴在它耳边说话。我说,爸爸说东北不行了,所以才去南方,你别怪我。它说,汪。我说,黑虎,我还会回来,到时候你就长得更大了。它说,汪。我说,你放心,我跟你一样坚强,分别的时候,我保证不哭叽濑尿的。黑虎咯咯几声,完后用湿润而发凉的鼻尖蹭了蹭我。说完这些话,我冷得实在挺不住了,就起身拍打两下腚后的尘土,踩着软乎乎的雪地,向家的方向跑起来。黑虎跟着我,扭动尾巴,一溜烟儿冲进了黑暗里。
星期天,我起得很早,妈妈比我更早。她在早市买了大果子和浆子,还割了一条五花肉,肉被她用清水烀了,铁锅里冒着热气,咕嘟嘟响。水滚沸几次后,妈妈把肉捞进搪瓷盆。她叫我先吃早饭,她端盆去了后院,我挺好奇,于是走到窗前。玻璃被塑料布糊得很严实,除了一团黑影,我什么也看不到。很快,妈妈进屋,她搓搓手,又放到嘴边哈两口,然后嘱咐我说,我去厂子上班了,我给你那钱,你买点好玩意儿,别让人老太太白忙活。我点点头,目送她戴上皮手套,蹬自行车走了。
出发前,我从床头柜里掏出个鞋盒,盒里装着许多《封神榜》人物的卡片。那些卡是小当家干脆面里带的,为了收集它们,我一度把自己吃得拉不出 。郑殿臣也有这爱好,但他点子没我高,他经常吃出重复的卡片,像姜子牙、哪吒、杨戬这些好卡,他全没有。我揣好卡,牵着黑虎,出了家。我家住在三委,离一委大概有三里地,路上,黑虎一如往常,我本想说些作别的话,可兴许是太冷,话粘在嘴边,就是吐不出来。走了能有二十来分钟,郑殿臣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离老远他就摇着手。走进屋,他把奶奶介绍给我。
奶奶穿坎肩,敞着怀,头发一半白一半黑,除了有点罗锅,身体的余下部分看着没有任何毛病,用郑殿臣的话形容,贼拉硬实。我说,奶奶,给你添麻烦了,只要一回鹤北,我就领走黑虎。奶奶抽出张日历纸,卷了些细碎的烟丝,不紧不慢捻两下,叼在嘴上,用火柴点着,猛劲儿吧嗒几口,说,你不回来,我不死,它也能好好的。我笑笑,把钱递给她,说,这个你收着,买点豆油,还是买点好吃的,都行,我妈说的。奶奶说,快拉倒吧,你这么大点孩崽子,整这些玩意儿干啥?奶奶愿帮你,不冲这个。说完,她牵着黑虎进院了。黑虎蔫头耷脑的。郑殿臣拍着胸脯,说,咋样,我说到做到吧?我说,还得是你,这个你拿着吧。卡在他手里翻过来掉过去,他终于把它们揣进了兜里。我安心了。我转身往家走,过了两个路口,郑殿臣骑着车子到我面前,说,柳柳,我愿帮你,也不冲这个。
妈妈的同事为她办了一场告别宴。吃饭的地方是万里红饭店,档次不低,除了锅包肉、香辣肉丝、熘肥肠这些常规菜,我还头一回吃到了奶油苹果——切成块的苹果,插满牙签做的小国旗,再淋上奶油。大人们唠嗑,我不住嘴地吃。有个三十来岁的叔叔瞅见了,跟我说,孩子,那也不是啥好玩意儿,你多吃点肉。我嘴上答应,可心里想的却是,苹果怎么就不是好东西呢?往年春节,爸爸的单位都会派辆吉普车到我家,进了巷口就开始按喇叭。司机常换人,可他们的动作却始终一致,摇下挂满冰霜的车窗,笑呵呵地冲我妈讲,张姐,这是刘哥那份儿。妈妈爱听这话,一边签字,一边让我搭把手。我戴好手闷子,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挪到爬犁上,蓝带啤酒、冻刀鱼、珍珍汽水,还有一整箱国光苹果。不知道为啥,慢慢地,东西越来越少,每年减一两样,后来干脆啥也不发了。我只记得,在那之后没多久,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说了些死不死、活不活的话,再之后,他就打老爷车去了火车站,独自奔南边了。
爸爸走后,妈妈变得更爱急眼。以前,我犯点小错,她送我“三件套”:批评、教育加鼓励。最近这几年,她二话不说,立马来一顿“棒子炒肉”,打到一半,又抱着我脑袋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也跟着她哭。这天,妈妈又哭了,我闹不明白,啤酒有那么难喝吗?她和几个女同事相拥而泣,互相约定,即使不在同一个地方,也要常联系。哭到兴头上,她们还不忘跟我讲,柳柳,千里扛猪槽子,全是为(喂)你啊,你得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挣大钱,对你妈好。我寻思,又不是不回来了,整这出干啥?我没说话,闹吵吵的包间里,没人在意我的反应。
酒局在晚上九点四十结束。十分钟前,鹤北的路灯已全部关闭。我打着哈欠,听到有人提议去唱卡拉OK,妈妈没拒绝。她不会唱歌,五音不全,被架着硬是点了一首。我坐在旮旯儿,看妈妈穿着自己织的毛衣,紧绷绷的。她唱:“北京小妞,果然风流,人小志大不犯愁……只知春夏不知秋,美好的一切我追求,英姿飒爽闯世界,不到顶峰不回头……”唱完,她坐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大腿。我也点了一首《踏浪》:“小小的一片云,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往茶几上放麦克风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好像又哭了。
十一点多,路上没啥人了,只有几个酒蒙子踢着S型的正步,嘴里号着莫名其妙的曲儿。夜静得想让人说心里话。妈妈牵着我的手,说,柳柳,得亏有你,要不我走夜路得老害怕了。我说,那我一直陪你走。妈妈说,等你长大,会有自己的生活,不能继续在我身边了。我说,那我不长大呗。她笑笑。我说,妈,我们真不回来了吗?妈妈顿了顿,说,还得回来,这总归是家。我说,行,黑虎还等着我呢。妈妈说,你送黑虎那天哭没哭?我说,没有,我跟它说好了,绝对不那样,我不想把一切都搞得那么悲伤。妈妈说,对,你是大孩了。我说,我才十二岁,能算吗?她说,算,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不懂,也没往下问,回了家,沾枕头就着。我做了梦,梦见我到了南方的海边,海鸥振翅,在空中和水面来来回回。妈妈问我有何感想。我说,我想有一支枪,打下来它们,尝尝味儿。
世界总有些解释不清的巧合,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强加联系。动画片《小虎还乡》演完大结局没两天,黑虎被送回来了。郑殿臣一手摁门铃,一手牵狗。他穿一身黑衣服,胳膊上绕了个袖箍,说,我奶没了,狗还你。黑虎在他的腿边蹭,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我说,奶奶上哪儿了?他说,埋北山了。我爸说那病叫心肌梗死,我们看到她的时候,人已经硬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效仿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说,节变顺哀。郑殿臣说,是节哀顺变,这几天我可听太多句了。我让他进来坐会儿,歇歇脚,喝杯高乐高。他摇摇头,说,黑虎是好狗,奶奶是它发现的,邻居说它嗷嗷叫唤,一直不停,要不是有这点动静,奶奶指不定啥前儿才能被看到。我说,好狗应该摊上个好人家。
我家不是好人家,至少妈妈不是好人。黑虎回来一周后就不见了踪迹。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放学,妈妈正和一对陌生夫妻坐在沙发上攀谈,我憋了泡屎,匆匆打了声招呼,然后径直跑到后院的便所,解决了一通。黑虎有个习惯,乐意拍打便所的门,我能从木头缝里看到它。往常,它张开前爪,在空中舞动,一副要拥抱我的架势。但这天,没动静,链子的一头是空的。我没擦屁股,提起裤子就进屋找妈妈质问。我说,黑虎呢?妈妈说,有客人在,待会儿跟你说。我说,你告诉我得了。她说,你不小了,得懂礼貌。我说,不行,我现在得知道。妈妈的五官一下子皱缩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拎起家伙什儿。半分钟左右,妈妈泄劲儿了,她冲陌生人笑笑,完后把我推到厨房,说,我给它卖了。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我忍住了。我说,因为啥啊?我还能给它再找人家,着啥急呢?妈妈说,不赶趟儿了,再有一个来月,咱就走了,家里这些物件都收拾不过来,哪有工夫管它?我气嘟嘟地问,卖哪儿去了?妈妈说,狗肉馆。我没再说话,骑着车子去了餐饮一条街。
以前,一到晚上,这条街就挤满了人,我那时候常想,是不是在他们的生活里,除了吃饭,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现在,这里彻底冷清了,很多岁数比我大的饭馆都已经关张了,店兑不出去,只剩下褪色的牌匾支在房顶,风一吹,就有可能散架。我踅摸了一圈,想,收狗的地方只可能是那家朝鲜族饭店。那家店开两三年了,别家不景气的时候,他的生意也还不错,据说就是因为狗肉做得好。老板还会用辣酱调制一种特别的蘸料,有人专程来学,他说那是商业机密,但好像钱给够了也能透露。我抬头看了一眼铁皮门上的牌子,“阿里郎”几个大字旁边,有个半身像,是个穿肥大花裙子的女人。女人有着圆圆的脸蛋儿,上了妆后,粉扑扑的,额上戴了朵花,黄色的大灯一照,有点瘆人。我身子直激灵,可一想到黑虎即将遭遇不测,鼓着劲儿进门了。
屋内陈设和别家餐馆差不多,水泥地,发黄的墙,摆了十来张桌,桌旁的人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手跟着比比画画。角落里,摞着得有成年人那么高的啤酒箱,一个个空瓶倒插在当中,好像随时会倒。有个女人拿着中性笔和活页本走过来,问我,孩子,你哪桌的?我说,我来找狗。她龇牙笑,说,这儿全是狗,你找哪只?我说,我找黑虎。她说,咱这块儿的狗没有名,只分做法,有汤,有火锅,还有爆炒。我说,我要活的,我想找你老板。她说,你这小子真招笑,阿姨忙,没工夫跟你闹,自己玩会儿吧。她拧过身子,拐进厨房。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趁她不备,蹿进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