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棒

作者: 惠铭生

1

棒棒是一个人名。

在南溪村,棒棒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存在。他生得可怜,长得可怜,活得可怜。因为可怜,很长一段时间,村民都说:“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当然,棒棒来到这个世界,不能怨他,只能归咎于两个人的一段孽缘。

这两个人分别是赵根根和丁丫丫。

在南溪村,赵根根和丁丫丫的原生家庭都很特殊。甚至因为特殊,闻名于村里村外。

2

赵根根家的“特殊”,是孬。

他家最擅长偷鸡摸狗。农村的鸡鸭鹅都是散养的,天一亮,各家各户的大门一打开,这些家禽便昂头挺胸,阔步向前,咕咕嘎嘎叫着,欢快地冲出门外,与街上其他家的同类聚合。鸭群、鹅群飞奔到村边的小溪里嬉戏,捉泥鳅吃,鸡群则扑棱着到草丛里吃草种和虫子。有时候,有鸡会在村里落单,甚至误闯别户人家。

在贫穷的南溪村,几只鸡,特别是母鸡,就是一户人家的财富。母鸡的屁股是聚宝盆,鸡下了蛋,卖出去就是钱,油盐酱醋也就有了着落。南溪村不大,在村里喊一嗓子,几乎全村都能听见。假如谁家的鸡某天突然销声匿迹,肯定是遭遇不测,被人宰杀或者藏匿了。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村民,彼此知根知底,谁是啥德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看见别家的鸡进了自家的门,那些淳朴善良的村民,会顺手捡一根树枝,嘴里喊着“去去去”,左拦右挡,毫不犹豫地把这只落单的鸡赶出家门。但是,若是那只鸡不长眼,误闯赵根根家,那就遭殃了——要么被抹脖,煺毛,剁碎,下锅,成为他家的盘中餐;要么被剪翅,拔毛,拴腿,经过一番“整容”后,被他家的一个筐篮扣着畜养。

谁家的鸡丢了,都会抓心挠肝,捶胸顿足。是谁偷的鸡?村民往往会把矛头指向赵根根家。丢了鸡的女主人会在赵根根家房前屋后,歇斯底里地骂街。南溪村人骂街很有特点,除了句句不离粗俗词汇外,还能现编现卖,捣鼓出一些恶毒的“咒语”。比如,谁偷了我家的鸡,谁全家烂掉肠子,屁股长痔疮,生个孩子不长屁眼!骂得难听至极。有人骂街,就会有人围观;有人围观,叫骂者就会骂得更起劲。叫骂者还会像舞台剧演员一样,在叫骂中辅助一些夸张的肢体语言,比如掐腰蹦高、拍手跺脚等等,颇具“观赏性”。

村民丢了鸡,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怀疑赵根根家?因为他们家有“前科”,而且不止一次两次。有一次,村民赵小年家的鸡丢了,他媳妇咕咕叫唤着满村找,天落黑也没找到。赵小年很焦急,就溜到各家门口偷偷侦察,到赵根根家门口时,见门紧关着。他轻轻推了一下大门,心里嘀咕,天刚黑,他家这么早关门,这不正常啊!赵小年把鼻子贴近门缝,使劲嗅了嗅,隐约嗅到他家里屋飘溢出一股诱人的香气。是鸡汤味!

闻讯而来的赵小年媳妇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在赵根根家门口,敞开大嗓门,连哭带骂。正值村民吃晚饭的时间,外边有热闹看了,哪能错过,他们不约而同放下碗筷,跑出家门,三五成群,嘀嘀咕咕,或蹲或站,集体围观。在偏僻农村,看人家吵架,也是一种娱乐。

赵小年把赵根根家的大门捶得震天响,赵根根的娘无奈地打开大门,赵小年和他媳妇趁机冲了进去。一锅喷香的鸡汤,饭桌下几摊啃剩的鸡骨头,茅房旁散落的一地鸡毛——看到这些“证据”,赵小年咬牙切齿地问:“凭什么偷吃我家的鸡?”

赵根根的娘也不是善茬,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家的人嘴馋了,杀一只自家养的鸡,不行吗?我家杀鸡,你说是你家的,你有什么凭证?”

是啊!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说这鸡是你家的,证据呢?看着几根鸡骨头和一堆鸡毛,赵小年和他媳妇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瞅准了这个架势,赵根根的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证清白,像唱歌一样骂起来:“我的老天爷啊,我的亲娘啊,你家丢鸡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杀自家的鸡吃,不行吗?赵小年这个王八蛋,孬种,雷劈的,你可把我家冤枉死啦,我不活了啊!”

一见自家媳妇嗷嚎上了,赵根根的爹顺势抄起墙根的锄头,摆开架势,咋咋呼呼要和赵小年拼命。情势逼人,赵小年和他媳妇立马败阵,落荒而逃。围观的村民纷纷跑过来劝架,阻拦赵根根的爹继续追击赵小年。

是啊!说赵根根家偷吃了赵小年的鸡,证据呢?那一地鸡毛、几根骨头算不上“铁证”。但村民都猜测,赵根根家吃的鸡肯定是偷的,否则,不过年不过节的,他家舍得杀鸡?

还有一次,丁成成家的芦花母鸡傍晚了还没回家,他媳妇心急火燎地挨家挨户敲门找。到了赵根根家,她踅摸一圈,没有找到。这时,她听到墙角处的柳条筐里有动静,掀开一看,一只大母鸡被红绳拴着,鸡尾鸡翅被修剪得乱七八糟。丁成成媳妇蹲下一看,这不就是她家丢失的那只大母鸡吗?但赵根根的娘哪会承认,于是,一场对骂又开始了,引来几十口子围观。

鸡不会说人话,当然不能自证身份。怎么办?闻讯而来的村主任说:“我有法子证明这只芦花鸡是谁家的。但证明之前,须有一个约定,一旦确定鸡的归属,你们两家都要闭嘴,各回各家,不许再胡搅蛮缠,咋样?”主任的意思很明显:谁家的鸡归谁家,但要息事宁人,不能再将矛盾升级。

两家都点头应允。

围观的村民很好奇,心想你一个村主任能有什么办法“定分止争”?只见村主任抱着鸡来到大街上,三两下解开绳索,双手一扬,大声喊道:“去吧!”这只母鸡受到突然惊吓,撒开脚丫狂跑,村民们好奇尾随,一直跟到丁成成家。母鸡进了院子,和其他鸡一起咕咕叫着,扎进一堆。鸡属于谁家,不言自明。围观村民纷纷给村主任竖起大拇指,回头再看街面,赵根根的娘早已不见踪影。

赵根根爹娘的孬,岂止体现在偷鸡。他们两口子小偷小摸已经“成瘾”,比如在地里干活回家,赵根根爹的背筐从来都是“满载而归”,今天偷拔别人地里栽种的萝卜、大葱,明天偷扒人家的地瓜、花生,几乎见啥偷啥。正所谓“偷吃不肥,做贼不富”,虽然天天偷偷摸摸,但他家也不见富裕,还把一家人弄得声名狼藉臭名远扬。

上梁不正,儿子赵根根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濡目染之下,赵根根从小也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但他能说会道,哄骗人,尤其是哄骗女人,绝对是他的一大“特长”。

3

丁丫丫家的“特殊”,是穷。

当年,农村人都穷,富的寥寥无几。但丁丫丫家穷到什么程度呢?家里只有三间低矮、四处漏风的破草屋,房间里置了两张床、一张桌子、四个矮凳、几口破缸。厨房里仅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以及院外堆放的一垛柴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一日三餐,她家几乎全是煎饼和咸菜,难得做点菜,也是清汤寡水,连一点荤腥都没有。村里偶尔有家禽家畜感染瘟病死了,村民都不敢吃,往往将之抛弃到村外的沟壑里。但丁丫丫的爹无所顾忌,捡回家简单收拾一番,就会端上餐桌,成为全家人狼吞虎咽的美餐。

奇怪的是,即使吃了那些疫病而死的禽畜,全家人的身体也一直很健康。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可多年以来,丁丫丫家在全村创造了一个神话——她家的人就不得病,甚至连头痛脑热都没有。在南溪村还从来没人看见她家的人去过医院,吃药打针。

丁丫丫的家人为什么几乎不得病?有几个好事的村民几经研究,终于得出一个貌似科学的结论:因脏祛病。

在南溪村,没有一个村民在她家吃过一顿饭。不是因为她家吝啬,而是因为不敢吃。低矮的草屋昏暗潮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臭味;灶台、锅碗瓢盆、坐凳、餐桌、床沿,都覆盖着厚厚一层油腻腻的垢物。在这种环境下做出来的饭菜,谁敢吃?吃得下吗?

丁丫丫家东西脏,人也脏。丁丫丫的爹娘蓬头垢面,手脚黑乎乎的,指甲缝里黑黢黢的,别人离他们几米开外,就能闻到一股怪味,让人皱眉掩鼻。

在南溪村,最穷、最脏的一家,就是丁丫丫家。丁丫丫家的生活状态,也成为南溪村村民衡量家庭幸福与否的“标尺”,通过与她家比生活,能比出人生的成功和乐趣。

当孩子抱怨家里穷、吃穿不好时,家长肯定说:“比比丁丫丫家,咱家的生活还是好样的啊!”当孩子抱怨吃的喝的不干净时,家长肯定说:“比比丁丫丫家,咱家的卫生很好了。你要生活在丁丫丫家,你还不活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丁丫丫从小就要干活,挑水、劈柴、做饭,甚至锄地、插秧、薅草,样样都干,可样样也干不好。丁丫丫的爹动不动就打她,有时会往死里拧她,疼得她嗷嗷叫。她越叫,她爹下手就越重。

有人说,丁丫丫是个傻子。虽不是全傻,但和平常人相比,她总归是木讷一点。

4

农闲时,农村人喜欢溜达串门。不一定有明确具体的目的,亲戚邻里凑在一起,不咸不淡说几句话,就能满足一个人的社交需求。农村人串门,往往干坐着,大家各自吧嗒吧嗒抽着自己的旱烟,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在村里,你会经常看到这样的镜头——

甲晃悠悠来到乙家。

乙:“来了,他叔。”

甲:“嗯,今天没下地干活啊?”

乙:“没去,你坐。”

然后各自抽烟,几乎不说话。待了一会儿,或者更长时间,甲站起来,说:“我出去转转。”

乙:“你走啊,再歇会儿吧!”

甲:“我走了,不歇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在农村,没事才会到朋友家闲坐。

赵根根的爹叫赵常德,丁丫丫的爹叫丁长山。因为口碑差,赵常德几乎没有朋友;因为家里穷,丁长山也几乎没有朋友。就是这对难兄难弟,却处成了一对好朋友。赵常德可能是丁长山家唯一一个来串门的常客。

赵根根与丁丫丫慢慢地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农村找对象,最重要的是口碑。口碑好的家庭,男不愁娶,女不愁嫁;口碑不好的家庭,经不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查底”,找个对象太难了。

赵根根家的口碑,在全村是最差的。媒人每介绍一个姑娘,人家对他家打听一番,马上坚决说“不”,唯恐避之不及。赵常德这家人太孬,谁家姑娘若是嫁给了赵根根,脊梁骨还不被别人戳断啊?就这样,媒人说一个黄一个,一直到赵根根27岁,他还是案板上的擀面杖——光棍一条。

丁丫丫家的口碑,在南溪村虽然谈不上最差,那也是倒数第二。她家穷,这不可怕,关键是脏。丁丫丫二十多岁了,长得也不赖,但她穿得破破烂烂,身上总是臭烘烘的,好像几十年没有洗过一次澡。直到丁丫丫27岁,也没有哪个正儿八经的小伙愿意娶她。

一个雨天的晚上,赵常德又去丁长山家串门,两个人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说起自家孩子的婚事。聊着聊着,两个人好像同时想起一个事:“找来找去,这不是骑驴找驴吗?咱两家为何不能轧亲家呢?”两个小老头一拍即合,亲自为自家孩子做媒。

丁丫丫是个缺少主见的女孩,爹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赵根根却鬼精,他对爹说,他不愿意娶丁丫丫。

赵常德问:“为啥不娶丫丫?”

赵根根说:“她是个傻子,而且脏兮兮的。”

赵常德说:“丫丫就是看着傻,实际上她不傻,而且干活还不惜体力,这不是好事吗。你也别嫌弃她脏,她嫁过来,你让她勤洗澡、勤洗衣服不就行了吗?”

赵根根还是坚决反对。

赵常德说:“咱村光棍一堆堆的,你不娶丫丫,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吗?”

赵根根无话可说了,只得听从他爹的意愿。

不久,赵根根和丁丫丫结婚了,成为一家人。不过,农村人遵循礼俗,认为拜堂成亲就是结婚,但忽略了法律程序——去民政部门登记,领取结婚证。

5

结婚前,赵根根瞧不上丁丫丫,结婚后,依旧瞧不上。所以他从来没有将丁丫丫视为媳妇,而是视其为工具——泄欲的工具。丁丫丫稍有不从,他动辄打骂,用鞋底抽,用指尖掐。一开始,丁丫丫咬牙忍受,偷偷哭泣;再后来,她经不起赵根根的摧残,跑回娘家躲避。

“已经嫁人了,跑回娘家算什么事?谁家的夫妻不拌嘴吵架?”丁长山对丁丫丫怒骂,呵斥她赶紧滚回她的新家。看丁丫丫蜷缩在墙脚不走,他气呼呼地拿起一根树条,狠狠抽打丁丫丫。丁丫丫被逼急了,干脆撩起衣服,把胳膊、脊梁上的伤展示给丁长山看。看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和大片青紫的瘀痕,丁长山目瞪口呆,他扔掉树条,蹲在地上抱着头,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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