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村西牲口集

作者: 王新一

20世纪80年代,耕牛可是庄户人家的大物件。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晨,大槐村西河套边的槐树林里聚集了大大小小的耕牛,牲口集就在小河氤氲的寒气中开张了。

小河对岸的半山坡有个山泉,泉水顺着石缝汩汩而下,汇入小河。冰封的河面因这一股股冒着热气的泉水,敞开了一道口子。河水绕着槐树林奔腾而下,流得欢快,滋养着这一方水土。

父亲双手抄着袖口,嘴里叼着纸烟,肩上背着一条又细又硬的皮鞭子,悠闲地踱到牲口集。父亲是今天牲口集的主角,买牲口的和卖牲口的乡亲都围着父亲嘘寒问暖。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人事不成,买卖双方就等着像父亲这样的“牛经纪”来撮合成交了。

“上看一张皮,下看四只蹄;前看龙关广,后看屁股齐。”靠着相牛的毒辣眼光,父亲在牲口市上颇有威望。他会把牛的品相缺陷如实告诉卖家,让卖家降低自己预估的高价,又会向买家推荐这头牛的优点,以提高买家购买的价码。价码不能明说,父亲会分别把手伸进买家和卖家的袖筒里,勾指头,表价码。买卖双方往往抢着给父亲经纪费,有时候还要拉着父亲去喝酒。

村里刚刚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承包了土地,一头耕牛的好孬几乎决定着当年全家的收成。大槐村的牲口集就是当地经济的晴雨表。

我经常在上午时,偷偷溜到牲口集旁的河边上。河边的冰层正在融化,我们几个孩子用力踩踏,冰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一边踩冰,一边瞟着河岸上的父亲,见他嘴上叼着别人递来的纸烟,就知道他已经撮合成了一笔交易。等到集散的时候,父亲会递给我几张毛票,我就屁颠屁颠地去买最喜欢吃的芝麻糖。

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在学校代过几年课,说话有力度,办事有分寸。耕牛成交后有三天的试槽期,父亲每天都去买家的牛槽观察牛的吃喝拉撒情况,发现异常马上联系卖家协商解决问题,没让一桩耕牛买卖发生矛盾纠纷。自然,父亲受到了买卖双方的信任,在大槐村的牛市上成了权威人物。

可惜父亲这个牛经济也只风光了几年。因烟霞县适合苹果种植,政府号召家家户户种苹果树,农田变成了果园,耕牛都用不上了,牛市也就解散了。父亲平时东奔西跑的,不习惯蹲在果园里摆弄果树,竟然成了失业人员。

大槐村西河套边的牲口集荒废了五六年,突然又在这一年的秋后热闹起来了,到大槐村收购苹果的外地商贩,把这里改造成了苹果集散地。

一天,邻村的牛贩子李大强带着一个人来找我父亲。以前,父亲给他撮合的生意最多,他跟父亲交情不错。现在,李大强不贩牛了,专门给苹果商贩代收苹果,赚苹果的经纪费。“我今天带外地老客来你们村收苹果,你在村里德高望重,帮忙张罗一下,1斤苹果给2分钱的代办费。”李大强说。

“多少?”父亲狐疑地问大强。

“收购1斤苹果,老客给你2分钱的代办费,跟你卖一头牛赚10块钱的中介费一个道理。”大强嘴里的“老客”,就是外地商贩。

“你一天能收多少斤?”父亲问大强。

“一天1万来斤吧。”

“能收这么多?”父亲不相信还有这么好的事,动动嘴一天白拿200块钱。

大强介绍的老客是一个湖北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小金。小金人长得瘦小,看起来油头粉面的,两只手的无名指各戴一个金镏子(金戒指),嘴里叼着带滤嘴的香烟,在炕边吞云吐雾。

父亲说:“我不种苹果,也不懂苹果的好坏,你咋让我干?”

大强说:“你不懂苹果,那你懂不懂人?村里人你都认识吧?”

父亲说:“甭说自己村,就是你们西槐村、东槐村,还有周边十里八乡的,谁家牛下了个崽,谁家田里今年种的啥,我都能闭着眼给你捋一遍。”

“这不得了。”大强说,“人跟苹果一样,知人就知苹果。”

父亲蒙了,歪头瞅了瞅大强和小金。小金用手指撩起额前的长发,露出额头上的一个三角疤痕,用蹩脚的普通话狠狠地说:“你看你看,这个就是你们村的人干的!”

父亲愣了一下,湖北小伙在大槐村打架的事,他听说过,没想到主角竟是眼前的这个小伙子。

大槐村的二勇是个刺头,去年秋天拉了一车苹果去卖给小金,小金看这车苹果表面挺靓的,定了价格就开始过秤。过秤的时候,小金掏了掏筐底的苹果,发现下面的苹果成色太差,就停止过秤,爬到二勇的车上掏下层的苹果看。二勇见状,爬上车阻止小金。两人就在车上扭打起来,不慎一起滚落到车下。小金的额头被地上的石块磕了一道口子,二勇也摔得很惨,二人算是结下梁子了。后来,不管小金在哪个村收苹果,二勇都会带着几个狐朋狗友去找碴挑刺。

父亲接了李大强推荐的这个活,当天晚上就去了二勇家看望躺在床上的二勇爹。

二勇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老婆死得早,他自己拉扯着两个儿子过日子。大儿子大勇有哮喘病,未成年就夭折了,家里只剩下二勇跟他爹两个光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联产承包时期分了田地,二勇爹不舍得买牛犁地,就自己拉犁,几年下来硬是把好身板累出毛病了。后来,二勇爹拿出全部家底找父亲给他牵线买了一头壮实的耕牛,回家后爷儿俩没舍得用好饲料伺候,三天试槽期一过,那牛就病倒了。眼看牛就要断气了,多亏父亲到县畜牧局请来了兽医治病。父亲连续几天几夜守在二勇家牛棚里,救活了这头耕牛,把二勇全家从悬崖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二勇爹很感激父亲。再后来,二勇爹病倒了,二勇一个人管理自家的几亩果园子,苹果长得不好,卖苹果的时候,他就投机取巧,在筐子的顶层放一些精品果子,掩盖下层的劣质果子,以期卖个好价钱。

父亲跟二勇爹聊了几句,转头对二勇说:“明儿起跟着我去收苹果,一天给你二十块钱。”

二勇高兴地跳起来:“老王叔,真的吗?你可别骗我。”

“骗你干什么?给你提两点要求,干不好不给钱。”

“啥要求,你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都没问题!”

“一是善待外地的老客,二是善待我们的顾客。”

“那是应该的,没问题。”二勇一口应承下来。

父亲把苹果收购点仍然设立在村西河套边原来的牲口集那儿。他在树下选了一块空地,支上一大张油布,遮阳挡雨,放一台磅秤,挂一张黑板,用粉笔写着:大量收购小“国光”,8毛1斤。

秋风送爽,艳阳高照,正是采摘苹果的好时节。

一大早,父亲和二勇就把摊子收拾好了。小金戴着大墨镜,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奔过来。父亲对二勇说:“这位是我的老客。”二勇张着嘴,话还没说出口,小金就用一只脚撑着摩托车,摘下墨镜,向二勇扔来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说:“咋,不欢迎吗?”

二勇接了烟又丢回去,阴阳怪气地说:“要是没有老王叔的面子,我谁也不欢迎。”

父亲招呼小金停好车,然后一手牵着小金一手牵着二勇说:“以前的恩怨到此为止,咱们爷儿仨从今往后在一个槽里吃食,一个锅里喝汤!今天开张,中午让你婶子整两个菜送来,咱爷儿仨喝点小酒!”

中午,我去父亲的摊位送酒菜时,只见父亲、二勇、小金三人正忙前忙后,果农们骑着小三轮不断地拉着苹果来到摊位前,油布下的苹果已经堆成了小山包。

父亲很快入了行。收苹果跟买牛一个道理,凭着他对村子的熟稔,谁家的苹果产量质量如何,种在坡地还是洼地,他都一清二楚。庄户人拉来的苹果也不再掺假,一个筐子里苹果的质量基本一致。父亲总能给出合适的价格。凭着父亲的老练、二勇的虎气、小金的精明,大槐村西河套边很快成为当地有名的苹果交易点,槐树林里又有了当年牲口市的繁荣景象。

一个苹果丰收季,父亲就赚了近万元,成为村里的首个万元户。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一台大彩电、一台电冰箱,成了当地的大新闻,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二勇家的苹果再也不愁销路了,父亲总是能给二勇的苹果出个高价。二勇爹常常拖着病体到村西河套边走一走,看着二勇专心致志地帮父亲收苹果,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小金在湖北老家的水果批发市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父亲和二勇功不可没。有一次,小金从湖北老家回来,带了一包现金交给父亲,算是明年收苹果的定金,又从兜里摸出几张崭新的钞票,分别递给父亲和二勇,说:“给你们几张玩玩。”

二勇说:“白给吗?”

小金说:“嗯,白给,玩呗。”

父亲拿着一张钞票对着太阳看,有水印,摸一摸,也有凹凸感,疑惑地问:“玩玩,这是啥意思?”

小金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狡黠,说:“看不出来吗?嘿嘿,你都看不出来,还担心什么?”

二勇也拿着钞票仔细辨别,看不出来有啥毛病。

父亲又拿了几张放在一起对比,过了好久说了一声:“有问题!”

二勇赶紧凑过来,问:“什么问题?”

父亲把有号码的那一面摆在一起,说:“你看,这些票子的号码一模一样!”

“你个老狐狸精!啥都瞒不过你。”小金从兜里掏出整整齐齐的一大摞,说,“王叔,都给你。”

父亲一下子就明白小金的意思了,从二勇手里一把抓过这些假钞,连同自己手里的全都丢给小金,严肃地说:“马上收起来,我绝不允许你用假钱糊弄乡亲!”

小金怏怏地把假钱揣进兜里。二勇瞅着父亲,不敢出声。

苹果季一直延续到年底。空中都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了,仍然有远道而来的果农拉着苹果来交易。我家所在的乡镇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建成了号称全亚洲最大的苹果交易市场,全国各地的水果批发商都涌了过来,像父亲这种经纪人每个村都有几个。

当地最早的“国光”苹果已经落伍了,果树站推荐种植新品种“红富士”苗木。开春后,村西河套边的牲口集又成为苗木集市了。父亲开始研究苹果树种植,每年冬季农闲时会到县里的果树站学习“刻剥拉”果树管理技术,在苗木基地定了几批“红富士”苹果苗木。父亲一边卖苹果苗木,一边教授果树管理技术,很快又成为庄户人谈论的焦点。果树站的领导特意嘱咐父亲要大力推荐这个新品种,说栽培技术源自日本,以后市场潜力很大。果农不信什么市场预期,不晓得什么“红富士”苹果,只认眼前畅销的小“国光”。父亲自己也没见过“红富士”苹果,心里没底气不愿硬推,苗木几乎没怎么卖出去,最后将苗木全部免费送给二勇了。二勇也乐得白捡了这些苗木,当年就全种到自家地里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二勇凭借这批免费的“红富士”苹果苗,五年后成为村里首个收入超10万元的苹果大户,在县大礼堂光荣地戴上了大红花,受到了县长接见。

岁月更替,原村西牲口集处的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只有河水孜孜不倦地向南流淌,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小朋友仍然乐此不疲地到小河边玩我小时候玩的游戏。

1994年,我高中毕业,在县国营灯具厂谋了一个办公室文书的职位,算是端上了铁饭碗。之后,我在父亲的资助下买房结婚,日子倒也平淡。此时,大槐村及周边的村庄满山遍野的果树全部改种了“红富士”,这种苹果的卖价高,极大地调动了庄户人的积极性。父亲每年开春都要采购大批“红富士”苗木供给乡亲们。

父亲已经不满足秋后赚那几分钱的苹果经纪费了,在小金的引荐下走访了湖北各个水果批发市场。秋后苹果采摘时期,父亲自己收购苹果发往湖北的水果批发市场,赚取更大的差价。

此时的父亲在市场上不再是老王头的形象了。他穿西装、皮鞋,打着领带,梳着大背头,叼着过滤嘴烟,手指上套着金镏子,被人喊着“王总王总”的,领着十几个工人忙着收购、分选、装卸苹果。小金也娶妻生子了,在老家市场上专门接收父亲采购过去的苹果。二勇自从成为“红富士”大户后,人也精神抖擞起来,很快就娶了媳妇。这让躺在病床上的二勇爹对父亲更是感激,常常撵着二勇闲时到父亲的摊子帮忙,不让要一分工钱。

因为父亲和小金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关系,所以都是货到商行卖完再回款。父亲总是垫资收苹果。随着货量越来越大,家里那点存款已经远远不够用了,父亲开始给乡亲打白条。依着父亲的信誉,乡亲们没觉着会有什么隐患,在父亲这拿白条和拿现金没什么区别。到了年关,父亲就会拿着账本挨家挨户送钱,往往随手带着一份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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