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杀猪匠

作者: 程善明

一进大舅家,我就发现哪儿不对劲儿。

大舅家今天杀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既没有来帮忙的,也没有杀猪前该准备下的案板等一应设施。虽然说大舅是杀猪匠,所用的各种工具——杀猪刀、剔骨刀、大砍刀、小砍刀、抓钩、挂钩、绳子、梃棍等能信手拈来,可妗子还像往日一样照常喂猪,这就不对了。谁家杀猪前还有喂的?又不是到集市上去卖,让猪多吃点,增加些重量,多卖几个钱。有的人家头天晚上就不喂了。这是有讲究的:一为节省饲料,二是在空腹状态下能减少猪的挣扎,再就是后面倒腾肠子也方便。妗子弓着身子,用那把破铁勺慢慢地搅拌猪食。黑猪似乎有什么心事,它不像原来那样闷着头吃个不停,而是撒娇似的哼唧着,吃一口抬头看看妗子,再吃一口,再抬头看看妗子。妗子像哄孩子似的,柔声道:“吃吧,吃吧,多吃点。”大舅呢,沉着脸,半蹲半倚在猪圈的矮墙上,直勾勾地看着妗子和猪“唠嗑”。

猪不杀了?大舅和妗子闹别扭了?可是这些年我从来没见他们两个人红过脸。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天是表哥振邦结婚的日子。这头猪是今年春上妗子从集市上买来的,是专门为振邦哥结婚准备的。我们这里结婚的,一般都安排在腊月里。腊月正是农闲季节,男孩子娶媳妇,女孩子出门子,大人都能从容安排。更重要的是,腊月天气寒冷,能放得住东西。那时,人们票子少,油啊,肉啊,菜啊,馒头啊,都是稀罕物,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结婚用不了的,过年时还能招待客人。结婚时能杀头猪,那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能让村里人念叨一整年:“你看人家谁谁谁家……”杀了猪,油有了,肉有了,还有猪头和下水,想想,都能让人“香”个跟头!

我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见院子里有些凌乱,便操起扫帚打扫起院子里的卫生。我把地上的草棒和鸡粪扫净了,把墙边东倒西歪的锄、镰、镢、锨也归拢进了杂物间。打扫完卫生,妗子还在跟黑猪唠嗑,大舅也还半蹲半倚在猪圈上看着他俩。在阳光的照射下,黑猪的毛发亮得晃眼。

振邦哥哪儿去了?如果他在,我还能问问情况。二舅怎么也没来?小表弟振国呢?没事的时候,爷儿俩一天不知道来多少趟,有事了,却一个人影也不见了。我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和滑稽。为打破这种窘境,我便试着走到大舅跟前。他却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依然一动不动。大舅平时话少,我们爷儿俩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有在杀猪的路上,或者我做了什么应他心的事时,才会说两句,或者给个笑脸。我顺着大舅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妗子的眼里亮晶晶的。妗子哭了?果然跟大舅闹别扭了。明天振邦哥就要结婚了,还有什么事值得闹别扭呢?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大舅兄弟姊妹四个,大舅是老大,我母亲老二,二舅老三,二姨老四。大舅、二舅和我们家都在村里住着,只有二姨家在隔壁村。姥爷、姥姥去世早,这些年,大舅像只老母鸡,呵护着他的弟弟妹妹们。

我不想继续尴尬地站下去了,便朝水缸走去。缸里的水不多了,我挑起水桶去打水。第一趟水挑回来的时候,黑猪已经进圈了,大舅和妗子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妗子的头埋在两腿中间,不知道大舅给她说着什么,声音很低。我第二趟挑水回来,还没来得及往缸里倒,二舅肩上驮着振国进门了。一进门,二舅就喊:“狗日的,咋还没来?”

我被二舅骂蒙了,不知道他在骂谁。大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说。

“自己会杀,还要请那货,谁不知道他,磨磨蹭蹭的不就想混顿饭吃吗?”

趁我往缸里倒水的工夫,振国爬到了我背上“骑大马”。振国是二舅最小的孩子,今年五岁了。二舅一心想要个儿子,在振国之前,他接连生了四个闺女,直到有了振国,才算罢休。

妗子伸手把振国从我背上接下来,她剜了二舅一眼,哄着振国到屋里吃糖去了。

看着妗子剜二舅的样子,我就想笑。妗子对二舅从来没有好脸色,三天两头就凶他一顿。凶了也就凶了,二舅也不恼,嘿嘿一笑,该吃吃,该喝喝,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妗子凶他,主要因家里、地里的活他什么都不干,酱油瓶子倒了也不扶,全靠二妗子和她那几个闺女。为这,二妗子经常给妗子告状。倒是有了振国以后,二舅才算有了点事做,整天将振国举在头上东游西逛。

二舅坐在妗子刚才坐过的板凳上跟大舅说话。

我似乎明白了二舅话里的意思。原来大舅另外请了杀猪匠。让我不明白的是,大舅自己就是杀猪匠,为什么还要请人呢?那份答谢礼不等于白送了吗?

我像丢了什么似的感到心疼。

在我们这一带,有两个杀猪匠。一个是大舅,另一个我没见过,只听说跟二妗子娘家是一个村的。四邻八村的一般都请大舅杀猪。大舅“讲究”,无论去谁家杀猪,他都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办——收一条猪尾巴、一块猪肝,外加三块钱,这是主家给的答谢礼。我从没见大舅吸过主家一支烟;无论时间早晚,大舅也从没有吃过主家一顿饭。去哪里杀猪,主家一般会提前两三天来请。主家带来的烟酒或其他礼物,大舅一概不收;约定好时间,他从不迟到。同时,他还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人家杀猪前应该注意和准备的事项。

大舅常说,谁家的日子也不易,谁家都有一大摊子事,别给主家心里添堵。

就在这时,振邦哥骑着自行车一路摇着铃铛进了院子。大舅的脸一下拉长了,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抬起手指着振邦哥就要发火,却被二舅一把拉住,笑着劝道:“大喜的日子,大喜的日子。”

这事若放在平时,振邦哥肯定会挨凶的。大舅规矩严,要求我们这些小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对家里、村里的人都要“客客气气”。振邦哥知道不该骑着车子进院,他笑嘻嘻地冲大舅、二舅吐了吐舌头,忙把车把上、后座上几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拿下来,一头扎进了堂屋。

原来,大舅担心之前准备的糖果、干果之类的东西不够,又叫振邦哥去集市上买了些来。

大舅二舅刚刚坐定,杀猪匠来了。他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的,和振邦哥一样,他在院门前也没有下车,也是骑着车子直接进到院子里来的。自行车还没有停稳,杀猪匠就喊:“老程大哥,茶沏好没有?”

大舅不但没有像对待振邦哥那样对待杀猪匠,反而迎着杀猪匠紧走几步,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说说笑笑地进了屋。

杀猪匠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声音洪亮,他黑黑的脸膛上长满了络腮胡子,所以说不上他的年龄。二舅朝我一扭头,示意我跟着进屋。

妗子已经沏好了茶。桌上摆了糖、烟和瓜子。大舅将杀猪匠让到上座,待杀猪匠坐定,又忙着给他点烟。杀猪匠朝倒茶的振邦哥看了一眼,夸他长得好,随了大舅和妗子的优点。接着他又朝屋里环视了一周,夸妗子干净利索。随后他一边吸烟喝茶,一边跟大舅聊天。说最近在哪个村杀了猪,说杀猪时遇到的情形,说主家照应得如何如何不好。我几次看到二舅要开口说话,都被大舅的眼神打住了。

杀猪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振邦哥已经给他续过几回水了,他仍然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刚才,坐在一旁的大舅还跟杀猪匠你来我往地说说话,现在也不说了,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我看条几上的表已经十点多了,以往我跟大舅去杀猪,这个时候,早已经干完了。

振国跟着二舅出去了。振邦哥出去了。妗子也出去了。

杀猪匠脚下散乱着一地烟头,桌上也堆了一堆瓜子皮和糖果纸,但他谈兴依然未减。趁杀猪匠点烟的工夫,我拿眼望向大舅,大舅朝我挤挤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说我出去看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

“挤眼”是大舅的习惯性动作。有时候,他想做某件事情,又不便直说,便朝我挤眼;有时候,他不想做某件事情,也朝我挤眼。他朝我挤眼,是让我一会儿回来催杀猪匠。

妗子已经把一大锅水烧开了。二舅和振邦哥因陋就简地搭起了杀猪台——灶间外的空地上摆放了两条长板凳,将地排车的轮子卸下,挡板拿下,车身架在了板凳上。

我舀了盆清水,一边擦拭着杀猪台,一边听二舅嘟囔杀猪匠的不是。

妗子扯扯二舅的衣袖,让他小点声,免得让杀猪匠听见。振邦哥在一旁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

二舅看看遮挡在云彩里的太阳,阴着脸冲我说:“去,到屋里叫人。都快中午了!”正说着,大舅和杀猪匠从屋里出来了。

杀猪匠朝猪圈里望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撇。正当我拿着抓钩准备跟着进入猪圈时,杀猪匠却伸出双手做了个阻挡的动作,不屑地说,一百多斤的小猪,哪用得了这么多人,他一个人就绰绰有余。说着,他纵身从猪圈的矮墙上跳了进去。在圈里来回走动的黑猪,似乎意识到了厄运的降临,它缩着身子,边警觉地哼唧边瞪着大眼与杀猪匠对视着。杀猪匠弓下身子,不断缩小包围圈。黑猪不甘于束手就擒,一边哼唧一边惊恐地满圈里跑。杀猪匠伸开双臂,不住地挪动着双腿,瞅准机会,整个身子像堵墙似的猛扑过去,两只铁爪似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黑猪的一条腿,然后飞起一脚,将猪踢翻在地,又腾出手,抓住另一条腿,双手一提,右臂一松,又一紧,将猪头牢牢地别在腋下。在杀猪匠怀里,黑猪像条活蹦乱跳的鱼,纵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挣扎嚎叫,还是被杀猪匠轻松地捉了出来。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妗子紧张得嘴巴一张一合,振国吓得跑进屋里。没想到杀猪匠用这种方式逮猪,更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敏捷,一气呵成。

我跟大舅杀猪四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干。大舅捉猪很温柔,他从猪圈门悄悄地进去,然后蹲下身来跟猪“相面”。待猪渐渐放松了警惕,他再像按摩师一样给猪挠痒痒,当猪被挠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时,大舅趁其不备一把抓住猪的耳朵猛地向后一扯,猪被迫张开的大嘴还未来得及哼一声,隐在身后的抓钩已经牢牢地扎进了它的上颚。大舅抓着指环在前面从容地走,猪在后面乖乖地跟着,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大伙儿还没缓过神来,黑猪就被撂倒在案板上。杀猪匠招呼大家把猪的四蹄捆住,自己弯腰将工具箱里的杀猪刀摸出来,“当”的一声,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插在了案板上。

捆好猪,二舅和振邦哥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赞扬起杀猪匠来,夸他的力气,夸他的敏捷。杀猪匠似乎被他俩的情绪点燃了,兴奋地诉说起自己过往的战绩。他从口袋里摸出烟,一边吸一边讲,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讲述里。二舅和振邦哥也听得兴致盎然,不时插话,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嗷嗷大叫的猪。黑猪望着那把明晃晃的刀,知道命数已尽,挣扎的幅度更大了,嚎叫的声音更高了,身上的毛发也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眼窝里蓄满了泪水。我看到大舅眉头紧蹙,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像下蛋的鸡。妗子呢,她将头扭向一边,手在猪身上不停地摩挲着,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猪身上。我几次要打断杀猪匠,都被他高声的讲述淹没了。

一声叫喊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叫明达杀吧!”大舅的叫喊声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

杀猪匠像飞驰的列车,正在恣意地狂奔,突然间却被制动了。他先是一愣,仿佛听错了似的,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大舅。大舅冲我扬扬下巴,郑重地说:“看看他学得怎么样了。”

杀猪匠把怀疑和不屑的目光转向我。

妗子、二舅和振邦哥也都用疑惑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蒙了。

我从来没有杀过猪。虽然从七岁起跟着大舅四处杀猪,到现在也已经四年了,但也只是跟着。头两年,我替大舅挑工具,后来又磨刀——杀猪刀、剔骨刀、大砍刀、小砍刀,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干点传递工具之类的下手活。大舅从没有教过我杀猪,我也没想过今后要杀猪,之所以一直跟着,开始是觉得好玩,时间久了才明白,完全是因为猪肉的诱惑。每次杀猪回来,都能吃上主家送的猪肝或者猪尾巴。妗子把猪肝炖熟了,加上小葱调一调,猪尾巴炖土豆或炖萝卜。那个香!吃一回,美好几天。

我傻傻地看着大舅,大舅冲我挤挤眼。从大舅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满满的信任和鼓励。虽然有大舅的信任和鼓励,但我还是感到害怕。在大家怀疑的目光下,我挪动双腿,朝案板上的猪走去。

几步远的距离,我像走过了一个世纪。大舅以往杀猪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猪还在挣扎,还在嚎叫。猪蹄子嗒嗒嗒敲击案板的声音,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合在了一起。我两腿发软,像打摆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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