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变成白头翁那天
作者: 羊亭活到这个年纪,世上的奇闻逸事我见过许多,有些科学能够解释,有些虽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过段时间也能想明白。不过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变成白头翁,这样的咄咄怪事,此生我还没遇到过第二次,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你祖父变成白头翁那天,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午后,一群鸟在院前的竹林里起起落落,如此再三,不厌其烦。太阳隐于云后,淡淡的雾霭从四处升起,湿气很重,天气很热。当时,我正打着赤膊,穿一条短裤坐在院子里编背篼,热汗顺着脸颊和脊背往下滑,裤子被浸湿,紧贴着屁股和双腿,让人有种难言的焦躁感。你祖父突然来到我身后,问我什么鸟在竹林里叫唤。我心不在焉地说,是麻雀吧。他说,我怎么听着像白头翁?我没有理他,手里熟稔地翻动着篾条,篾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些天他神经兮兮的,说话颠三倒四,常常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他告诉我,我们家族的男人,过了七旬,离变成白头翁就不远了。他说,我父亲如此,祖父如此,祖父的父亲、祖父的祖父无不如此,如今,我也该去追随他们的脚步了。我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直到一个背篼基本成型,我才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从头顶淋下来,凉快了不少。我又舀了半瓢,咕咚几口就喝得一滴不剩。
我回到院子里,准备接着编背篼,要是顺利的话,天黑之前就能收工。但我发现你祖父不见了,每个房间都找了一遍也不见踪影,他大概又跑出去了,拉着某个老伙计疯话连篇。别人拿他当笑话,满脸嘲讽,他却自以为很受欢迎,滔滔不绝。我讨厌他们的眼光,所以我不打算去找他。直到我把背篼编好,又用余下的篾条做了两个刷把,还不见你祖父回来。如果天气晴朗,这时节太阳也快落坡了。远山虚无,遥对堂屋的垭口那儿,一抹白光若隐若现,要下雨了,而且看样子会下大雨。我朝外面喊了你祖父几声,没有得到应答,我烦透了挨家挨户去找他,烦透了别人鄙夷的神色,可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是我父亲?我硬着头皮出了院门。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到他平时可能去的那些地方,做出一副讨好的嘴脸,问你祖父有没有来打扰,他们都说没见到他。还有人既惊讶又困惑地摇摇头,等我一走,便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找谁?找他父亲?这家伙不会疯了吧?我又找了一圈,还是不见父亲,只能无功而返。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等待大雨降临。一只鸟落在院边的树上,对着天空发出清脆的鸣叫。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只白头翁。我想起你祖父说过的话,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做出驱赶的架势。它非但不害怕,反而落下来,在我面前蹦蹦跳跳。我心说,难道真是父亲?它翘了翘尾巴,扑棱着翅膀,张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现在,我总算和我的祖辈们一样了。它说话的声音和你祖父一模一样,从此我便深信不疑,你祖父确实变成了白头翁。
父亲一边说话一边拿烟叶卷烟。烟叶是他自己种的,多年以来,他只抽这种劲儿很冲的叶子烟,身上残留的烟味很重,从他身边经过,会被呛一下。我递给他一支过滤嘴香烟,他看了看,没接,继续裹自己的烟叶。于是我点燃,慢悠悠地抽起来。关于祖父的故事,我从小到大听他讲过无数次了,就算祖父真的变成了白头翁,与鸟为朋,以树为邻,在天空自由翱翔,我也不觉得有多么离奇。相反,要是他头脑清醒地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倒觉得很奇怪。烟云背后,父亲沉默下来,津津有味地抽着叶子烟,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几乎全白了。如今,他也到了祖父变成白头翁的年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很好奇。
父亲说,不知道我会不会有那一天,不知道那天还有多久。
叶子烟还有很长一截,他却掐灭烟头,把烟夹在耳朵上。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看上去面色平静,两只老鼠一般闪躲的眼睛却出卖了他。
我问,你是不是害怕?
倒也说不上害怕,毕竟我们祖上没有一个逃脱掉的,就像死是每个人的归宿,这么看老天其实很公平。不过我很担忧,又有点期待。他说,有时候我想,既然那天迟早要来,还不如早点来,变成白头翁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有时候又希望出现奇迹,从我这里打破那个魔咒,让我安安稳稳地老死在床上。很矛盾是吧?
是挺矛盾的,但我没说出来。在我看来,他担心的也许不是会不会变成白头翁,而是变成白头翁之后会怎样。继续像人一样思考、想象?跟他的至亲好友继续日复一日地过庸常生活?没完没了地享受叶子烟带来的快感?或以上帝视角俯瞰变得渺小的同类?好比一个人自信满满,却对命运无法把握,虽不悲伤,但很失落。
我的心情被他搞得有点沉重了。我说,给我也来一支吧。
他茫然地望着我。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照理说父子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形成默契。那一刻他的面目变得模糊,白头翁的形象已经爬进他的脑袋。
烟叶,我说,给我一片烟叶。
你不会喜欢的。父亲说,别看你抽过滤嘴跟玩儿似的,这可不同。这需要点气魄,需要点时间去适应,不然你完全消受不了。
我坚持道,我想试试。
我记得小时候曾和同伴偷偷拿父亲的烟叶裹烟,体会成年人的欢愉。只是轻轻地吸一口,就让我终生难忘,头晕目眩,心慌心悸,还有点想吐。虽然它给我留下的感受并不美好,但面对眼下沉闷而乏味的生活,我想试试,我想找到一些能够刺激自己的东西。
父亲从兜里掏出个塑料口袋,选了一片上好的烟叶给我。我裹烟的时候,父亲一直告诫我慢些,耐心些。我确实按他说的做了,但裹出来却松松垮垮的,点着吸了两口,没什么味道,而且很快就灭了。父亲无奈地笑了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幸好我还没有变成白头翁,没有我你可怎么办?他拿过烟,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来回搓捻,烟卷灵巧地转动起来。就这么重复了一会儿简单的动作,当他把烟递给我时,不但卷得很紧实,还让我感受到了陌生而沉甸甸的父爱。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父亲说,在一片密林深处,突然落下一只白头翁。起初我觉得它就是只普通的鸟,但我们四目相对时,我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那只白头翁用鸟喙梳理完翅膀上的羽毛,脆生生地鸣叫了几声,然后问我,你不认识我了?我听出了它的声音,你猜是谁?
不会是祖父吧?我把叶子烟点燃,吸了一小口。
还真是他。这么多年来,我很少梦见他,好不容易梦到了,不是他作为人的样貌,而是一只鸟。真是惭愧,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一想到他,我也只能想到白头翁的样子。你祖父告诉我,他是专程来接我的,我本来有点抗拒,可他又说,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他话音一落,林子里突然飞来许多白头翁,它们在我的周围飞啊飞,七嘴八舌地呼喊着我。你祖父说,他们本来是要走的,去一个更遥远更美好的地方,要不是担心我找不到他们,说不定大家早就离开了。看到所有祖先们都在,我渐渐觉得踏实了些,于是身子慢慢变得轻盈起来,直到和他们一样,变成了一只实实在在的白头翁。你祖父一声令下:出发吧!所有白头翁都腾空而起,我紧跟其后,经过好一番努力,总算适应了飞行的方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几口烟吸进肺里,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整个人变得飘飘然。不知是烟的缘故,还是父亲的话有魅惑人心的力量,我感到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只鸟。它们婉转地鸣叫着,多欢快啊!它们飞翔的姿态,多自由啊!我追赶着它们,却怎么也跟不上,远远地落在后面。白云漫天,阳光金黄,下方的树林在微风中闪闪发亮。那一刻我的心绪矛盾而复杂,既向往白头翁们逐梦的灿烂远方,又留恋眼下密林的绿荫如盖,况且我还没到变成白头翁的年纪呢!
你是不是常常也有逃避的想法,干脆一了百了,飞得越远越好?父亲前言不搭后语,却一下点醒了我。叶子烟的后劲儿还在,我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深吸一口气,又换了个坐姿。妻子以前就总埋怨我,哦,不,应该是前妻才对——堂堂的一家之主没有一点担当和勇气,成天只想着逃避,嘴里全是谎言和借口,满脑子净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要是再不实际点,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以为她只是说说,发泄完不满就算了,这样的话她说得太多了。可我的形象在她心里早就一落千丈,而一旦对某人持否定态度,就再也看不到他的任何优点,这偏见只会越来越根深蒂固。前些天,因为一件小事,我们的感情走到了头。
那天一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兴冲冲地去参加初中同学聚会,晚上回来却情绪低落。
我对她开玩笑道,怎么,初恋情人变油腻大叔,回忆和幻想都破灭了?
她白了我一眼,说,人家现在是成功人士,名下公司好几家。
我不屑地说,开公司就是成功人士啦?哪个开公司的不是负债累累?
她一下就生气了,说,你有本事倒也开一家看看,没出息还说人家的风凉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要什么没什么。我自己都觉得寒酸,别人都开车,就我一个人打出租。
我说,打出租又不丢人。
她咆哮起来,是不丢人,总比骑电瓶车去有面子!然后摇了摇头,继续诉说着心中的不甘,我那个同桌,长相一般,成绩也不如我。十多年不见,人家嫁了个好老公,硬是山鸡变凤凰,开着老公送的宝马,提着名牌包包,一双鞋子都能顶我们两个月的工资。
我算是听明白了,她如此失落是有原因的,说白了就是虚荣心作祟,要是她的同学一个个都苦兮兮、穷哈哈的,连电瓶车也没有,而是挤公交去参加同学聚会,她一定不会自惭形秽,更不会想方设法地贬低我。我懒得和她理论,起身就要出门——吵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谁料她冲过来,指着我鼻子骂,你真是个缩头乌龟,就知道逃避现实,这么多年你给我什么了?我对你简直失望至极!
我不耐烦地推开她,她继而对我又推又打。也许最后我也动了手,我记不清了,反正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瘀青。
她对生活不满,想让现实变得更好,这无可厚非。我也对生活不满,但我清醒地知道,我们这样的情况,无论多努力,最终只能在底层苦苦挣扎,无法抵达理想的人生。
我正坐在窗前想入非非,突然发现半空中有一群白头翁,它们一边飞翔,一边鸣叫,又像在呼唤我。我站起身,兴奋地朝窗外挥手大喊,嘿!嘿!我在这里。
她说,我们完了,这日子到头了,我要和你离婚。
离就离,我说,谁离了谁还没法过啦?
我们迫不及待地去了民政局。办完手续,望着她和孩子离去的身影,我突然一阵恍惚。
我回到了父亲那儿。告诉他我和前妻的事时,我异常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为了让自己更好受,我不顾我们夫妻一场,把前妻说得一无是处,像她曾经数落我一样。父亲听完也很平静,甚至有点漠然,他说,你妈年轻的时候可不敢这么跟我说话,那时候所有女人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才过去多少年,她们的美好品质都去哪儿了?不是心高气傲,就是盲目攀比,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看得出来父亲说这些是为了安慰我,但我并不想领情。母亲还在的时候,也未见得对他言听计从,相反,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争吵不断,直到年老,感情的裂痕也没得到修复。母亲离世前,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她很后悔当初嫁给父亲。她说,你爸这辈子算是完了,他一直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但凡有一天他面对现实,我们也不至于过成这样。我当初年轻,不懂事,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母亲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又说,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
真应了那句古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不起父亲,对他成天把白头翁挂在嘴边很不以为然,但在不知不觉中,我却选择了和他同样的人生,而且来得更决绝、更彻底。
父亲唯一一次让我另眼相看的行为,是他那次短暂的离家出走。那时母亲还在,我尚未结婚。
那天他起得比往常早一两个钟头,不时在房间里弄出些响动。然后他去了厨房,开始淘米、接水、打火做早饭。过了一会儿,他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他要走了,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甘肃,你祖父在那里待过些年头。我很好奇,祖父去世已有多年,他怎么突然想去甘肃了?他说,最近我每天都梦到他。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浑身灰扑扑的,和一群同样灰扑扑的人一起劳作,錾子和铁锤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梦里,你祖父比我还年轻,但是颧骨突出,双颊凹陷,特别落魄,也特别显老。我告诉他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并不知道祖父当年被下放的确切地方,就算知道,时隔多年,那里既看不到他们劳作的成果,也不会有祖父待过的痕迹。他说,我知道没有意义,我就是突然有些想念他了,觉得有必要去他曾经受苦的地方看看,循着他的足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