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作者: 卢一萍

在与世隔绝的詹娘舍哨所,两名战士遭遇雪崩。一个不顾一切推开战友,自己却被雪崩推下悬崖。全体战友开始了极限营救。年轻的生命在极寒天气里传递暖意,真实的温度穿透喜马拉雅的冰雪,在洁净残酷的雪域高原上谱写出悲壮的战歌。

大雪已连降八天七夜,仍没有停歇。天空变得低沉,伸手可触。雪越积越厚,虽有大风不断把积雪刮走,詹娘舍哨所后墙的积雪还是越过了屋顶,带着利刃的风搅动着从天空不断倾泻下来的雪,饿狼一样在天空奔突、嗥叫。

有长达七个月的时间,哨所是与世隔绝的,是人间孤岛。

排长艾岗巴中尉在边防日记里工整地写上:“大雪,-27.5℃,哨所仍被封堵。人员安全,边境无事。”然后填上了日期——3月2日。

班长靖磊磊,副班长梁波,战士杜江南、杨恒升、赵勇、于辉和卫生员王鑫各司其职。即使没有在哨位上的人也忙碌着。有活干,就没有那么冷了。

于辉来哨所已有十个月时间,再过两天就是他19岁生日。艾岗巴为这个生日挖空了心思,但还是不晓得该怎么给他过。

于辉的皮肤虽已被紫外线灼成深咖色,但还是比其他战士的要细嫩,还是少年的眼眸,纯净清澈。男人气还在他青春的身体里生长着。刚上哨所时,他不怎么说话。其他人一遍遍讲各自的故事时,他什么也不说。让他讲,他说我没有什么可讲的。再让他讲,他还是那句话,大家也就不强迫他了。每个人把自己的事都说了无数遍,他都能记住。

除了排长和王鑫的经历丰富些,其他人的都很简单。排长有一个女朋友,在成都,没事就把手机打开,翻出来看。哨所没有信号,手机的功能就两个:储存照片和打开手电照明。上哨所前,女友说要来看他,他不让她来。然后手机就没有信号了。他用军线打到连部,让连长帮他给女友打电话,然后把手机免提打开,想从军线里听到女友的声音,但女友没有接。后面又打了两次,都是一样。连长给她发短信,说他是艾岗巴的战友,人家还是没有接电话。他表面上不流露出来,但魂魄是失落的。王鑫去年9月刚回去探亲,得知妻子怀了孩子。他原想复员后再要孩子,但妻子说,她要一个孩子陪伴她,还有啊,他们认识以来,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她先把孩子养大,以后两人在一起了,要好好爱,好好陪伴。王鑫跟大家说这些话时,笑着,眼里却泪花闪烁。

于辉不爱说话,他觉得自己的经历还很幼稚。他读高二时,曾喜欢过班里一个叫杨雅娴的女生。她很安静,成绩在年级总能名列前茅。谁想在高考前夕,她却从母亲租住的盛世华庭小区18栋33楼楼顶跳了下来。他得知后,曾到那栋楼下去看过。那里已被冲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连被她砸断的蓝花楹树枝都修剪整齐了。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按他的成绩,考一个好大学是没问题的,但他却考得很差,他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参军入伍。他不知道她埋在何处,当兵走的时候,他去那栋楼下面,把一小束鲜花放在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树篱上。

被大雪封了几个月,于辉的话就多了。

艾岗巴正在朝西观察。望远镜里都是雪,把每一片雪都放大了,但雪幕已没有之前厚重。

于辉一边扫地,一边说开了:“在班上的女生中,她不算漂亮,但很耐看,她坐在第三排,我坐在第四排,就在她身后,我可以整节课盯着她后脑勺看,怎么也看不够。我们虽然同班,其实没有说几句话。她应该不晓得我喜欢她,我想等她考上大学了再跟她说,谁也没想到她会从天上落下来。她从天上往下落,其实是从地面往上飞。往下落会碰到硬邦邦的水泥地面,往上飞却是无垠苍穹,她会长出翅膀,成为鸟儿,成为仙女。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她落下来的时候,只砸断了几根蓝花楹的树枝。我当兵离开去向她告别的时候,蓝花楹的断枝抽出新的枝条,已看不到她留下的任何痕迹了。”

艾岗巴跺着快冻麻木了的脚,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安慰道:“她成了仙女,所以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你在哪里看到过仙女留下的踪迹嘛。”

“你说这高原遍布神山圣域,她会不会住到这上面来呢?”

“那完全有可能,她如果晓得你喜欢她,说不定就住在哨所上面的哪朵云上。”

“我晓得她住在哪朵云上了。”

“哪一朵啊?”

“天一晴,就会从哨所顶上从东往西飘的那一朵,那朵云总是很白。”

“肯定就是那一朵。”艾岗巴把观察结果记录好,“雪可能马上就要停,这老天爷终于累了。”

“恐怕是暂时的。”

“但总比没日没夜地一直从天上往下倒要好。”

“是啊,下得人心发慌,下大雪的时候,也很考验观察员的眼力。”

“你的眼睛的确厉害。”

“我仔细观察过,他们距离我们142米,共有22人,一名少校,一名上尉,两名中尉,另有18人都是老兵,年龄35岁到45岁的居多。上哨所的路也很陡,路边用10厘米粗的钢丝绳做的护栏。他们很少训练。听班长说,三年前搞过一次演习。战备做得好不好,看擦枪的频率,他们一两个月才擦一次枪。弹药库、通信设施在房子西边,国旗被风撕掉后,四个月没有换,只剩下旗杆套和手帕那么大一块布在上面飘扬。房后到山头,一共有4个地堡,其中朝东2个,朝南、朝北各1个,装备有轻机枪4挺,重机枪、高射机枪各2挺,无后坐力炮2门,除此之外,距哨所50米的山腰上,建有一道战壕,长约130米……”

新兵上哨所的第一课,是被老兵带着担任观察员,于辉很快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他把每天的观察结果记录下来后,进行分析,把对方的工事设置、配备的武器装备、人员的生活习惯、年龄构成、工作分工都搞得一清二楚。不但如此,他还根据军用地图,把周边近百公里的地形地貌,以至山岭走向、悬崖高度、冰川样貌都装在了心里。艾岗巴没有想到于辉有这方面的天赋。于辉说,要成为一个边防战士,这些情况都必须熟悉。于辉还说,他想考军校,艾岗巴很是支持。

于辉扫完地,又开始抹桌子。“除了那些固定的东西,对方的日常变化、人员调整等动态信息,更要用心观察。一台车的到来和离开、一个人的替换和补充都要留意。你觉得我画的那个表格怎么样?”

“很好,一目了然,遇到情况,拿起来就能做出应对方案,还可以每周、每月进行比对和分析,掌握敌情变化规律,做出研判。”

“排长,我的话是不是有些多?”

“话多好啊,想说什么就说,不然只能听到风雪声了。”

“你晓得,我原先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

“闷葫芦一个。”

“记得那天,又下雪又打雷,我站在木板上值班。雷炸响一次,哨所发抖一次。我写完观察日志,看到大家都端坐在木板床上,静默不言,如修行的喇嘛,我突然就想说话了。”

“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你不停地说话,足足有两个小时,把雷都说停了。”

他白牙一闪,笑了:“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想说话了。我晓得自己说的都是车轱辘话。”

“大家都一样,我那点破事还不是翻来覆去地说。”

“我十七八岁了,但没什么谈资,如果不来当兵,经历就更简单。我来哨所是运气好,你说有几个人能到詹娘舍?听连长说,1960年对詹娘舍进行军事定点时,仅在悬崖上搭建了个木板铁皮哨所,到1982年,才修建钢筋水泥浇筑的永久性工事。这里海拔4655米,哨所建在山巅的一块石头上。我刚来的时候,根本不敢往下看,一看脚发软,不怕你笑话,我有点恐高……”

艾岗巴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雪终于停了。”他使劲跺了跺脚,用力搓着发红的双手。

“雪停了,那我赶紧背雪去。”

“你和王鑫一起去,注意安全!”

于辉叫上王鑫,一推开门。风就带着雪,猛扑上来,把皮大衣的衣襟掀起来,推动两人连连后退。两人用手护住皮帽子,弯下腰,斜着身子,顶着风雪,走出了有些斑驳的铁门,然后回转身,用力将门关上。

天上不再下雪,厚重的云层仍压在头顶,风沿着白雪覆盖的山脊,沿着悬崖、冰川,夹带着冰屑和雪粒扑面而来,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两人不得不背转身去,小心地退着往下走了十多米,来到下山通道处,那里的雪干净,足有四五米厚。

从山下上哨所的路,绕在悬崖峭壁上,凿有石梯,有些地方只能架设栈道,悬崖一侧栽有铁桩,拉上铁链,其与云齐,险比华山。当年在此设立哨所,是因为边境线在这里,当然,也有利用它险要地势的考虑。

雪线早就消失了。草甸、雪层杜鹃、黄杯杜鹃都被雪掩埋,没被掩埋的喜马拉雅冷杉、糙皮桦、高山栎和巉岩、峰峦被风雪塑造,变了模样。从山巅看下去,一面近80度的巨大雪坡一直延伸到亚东河谷,河谷里堆满了雪,原本铺满绿意的河谷一片银色,卓木麻曲的一线碧波已无踪可觅。那团云在白雪的映衬下,略微有点发灰。原本它积淀在对面深谷里,转眼已弥漫开来,如飘带一样缠绕在半山腰。

于辉和王鑫小心地把腿从积雪里拔出来,在云天相接之处踩稳。脚下是万丈悬崖,如果一不小心滚下去,感觉能滚到卓木麻曲河边。于辉在哨所待下来后,已不怎么恐高了,但双腿还是有些发软。场地狭窄,他只能站在悬崖边,用铁锹把积雪铲到王鑫的背囊里。背囊里的雪快要装满时,他突然立定不动了,他感觉到不对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将王鑫猛地推到悬崖里侧。虽然有风的嗥叫声,冰雪断裂的声音还是没有掩盖住,随着“咔嚓”一声响,脚下的冰雪随之崩塌,然后是连着炸响的闷雷之声,冰雪硬生生与山体剥离,王鑫刚喊出“于辉”,就见他随着坍塌的冰雪滑了下去,惊心动魄的几声轰鸣后,雪末飞溅,雪崩如瀑,于辉转瞬不见。

王鑫因为于辉推他的那一把,脱离了危险。他斜靠在崖壁上,又大喊了一声“于辉”,手脚并用,爬到哨所跟前,撞开门。

艾岗巴在哨所里也感到了山体因雪崩带来的震动,当轰鸣声传来,他知道可能发生了雪崩,正往门口跑。

“排长,于辉被雪崩卷走了。”王鑫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带着哭腔向艾岗巴报告。

“快,赶紧救人!”艾岗巴拿着背包绳,其他人拿着铁锹,跟着他,冲出门去。

雪崩已经结束,但还有雪在往下垮塌。

面前是300多米高的绝壁,因为一个冬天冰雪的堆积,稍有了一点坡度,雪崩之后,又露出了结冰的陡峭坡面。

他们没有看到于辉的影子,他显然是被雪埋了。

由于下山通道早被积雪封死,为了救于辉,大家不顾一切,顺着陡峭的冰雪坡面滑到了悬崖下。

雪崩掀起的雪浪冲出了三里远,在不少地方堆起数米厚的积雪,留下一片狼藉,形成一个巨大的冰雪垒起来的坟墓。原本被风和严寒夯筑瓷实的冰雪崩塌后,表面变得松软,成了一片白色沼泽,一脚踩下,雪可没到膝盖,把脚拔出,费劲吃力。

大家一边呼喊着于辉的名字,一边用铁锹把积雪铲开。

艾岗巴大声提醒道:“注意头上,防止再次雪崩!”

每个人的心似乎被火焚烧着,只顾埋头挖雪,恨不能立马把于辉从雪里刨出来。

“靖磊磊,你负责观察!”艾岗巴下命令时,声音突然变沙哑了。

靖磊磊没有应答,有一种东西堵在他的喉咙口。他一边抡着铁锹快速刨挖冰雪,一边望一眼悬在头顶上的积雪。

哨所高悬于冰崖上,用力地顶着整面天空,风从远处呼啸而来,撞在悬崖上,不断发出“啪啪”脆响,雪团不断滚落下来。

艾岗巴问王鑫:“雪崩时,于辉在哪个位置?”

王鑫抬头指了指,突然哭了:“排长,雪崩时……他……他推了我一把,不然,我也被埋了!”

艾岗巴安慰他:“我知道了。换了你,你也会那样做,赶紧把眼泪擦了。”

王鑫流出的眼泪从眼眶滑落到鼻翼处,结成了冰,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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