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绿

作者: 马金莲

婆婆去世刚满百日,年迈的公公便要求续弦。儿女们极力推诿反对,公公开始行为异常,甚至把一个捡破烂的女人招进门。儿媳妇撒叶温顺贤惠,她的隐忍付出,能否帮助这个家突破伦理困境?老年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欲望与需求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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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以为公公会走在婆婆前头。

公公常年有病,据大夫说,心脏病在逐步加重,肺部还有结节,每天吃完这一样药又吃那一样药,可以说就是个药罐子。婆婆瘦了干巴的,却精力奇好,除了偶尔感个冒,过段时间听儿子们的劝吃吃钙片,平时精精当当的,七十九岁的人背不驼眼不花,走路不拄拐棍,脑子也好,东家长西家短的,都记得一清二楚,谁都以为她至少还有二十年好活。

送婆婆入土以后,接着就是纪襄1日子,一个接一个念素儿2,五个日子、头七、二七、三七、四十、百日、一年,再后面就简单了,每年只等到她口唤3的那一天念个素儿。据说刚离世的人罪孽重,到后世里正经受着清算,活在世上的亲人应该及时念素儿搭救。婆婆活得年岁高,身后儿孙众多,大家日子也都过得不错,所以这念素儿的事大家很重视,第五天是五个日子,六个儿女合在一起宰了一头大乳牛,头七、二七、三七可以小过,每次都宰的是一只羊,

到了四十日又是大日子,再次合作宰了一头中等体形的犍牛。

这四十天里头,撒叶一直留在老家,其实她来老家的日子远比四十天多,早在婆婆病重卧床的时候她就来了,近身伺候了二十来天,婆婆这刚一走,她也不便马上离开。家里乱成一团,没个人打理说不过去,留下公公一个人也不行,她就暂时住下来照看着,有她忙里忙外,这老院里的日子才得以照常运行。

四十日的素儿念完这天,大家又跟前几次一样,按家口均分剩余的油香、牛肉、菜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分了家的孙子,两个嫁出去的孙女,家家都有份。公公坐在个小板凳上,亲自看着大家分,不偏不倚,不争不嚷。这份和睦是婆婆活着时候就有的,撒叶嫁进来后,就看到每逢大小事情婆婆都出面主持。婆婆絮絮叨叨的,身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公公,他一般不说话,就那么面含微笑看着婆婆在鸡零狗碎里忙活。遇到不如意的时候,心烦的时候,婆婆也会骂人,这时候撒叶就觉得婆婆这个人不好相处,话太多,嘴也毒,不让人耳根清净,没有公公省事。有一天公公要是不在了只留下婆婆,撒叶不太想给婆婆养老,可以选择的话,她倾向于选公公,她喜欢过清净日子。

眼看着大家把分到手的东西都往自家的车里搬——现在家家有小车,都是开着小车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婆婆念素儿的,大事结束,便都忙着要各回各家——撒叶沉不住气了,悄悄问马二虎都走了我咋办?我已经在这里留了二十多天了,现在四十日过了,我也得走啊,把你们爷儿们撇在家里,我一个人守在这儿算咋回事?我自己的家不要了吗?

马二虎看来早在思谋这事了,眉毛头子皱成一团,难为情地说,他们要走我拦不住,你也早该回去了,家里没个女人拾掇,我爷儿几个快成难民了。顿顿吃馆子,儿子现在闻到饭馆的气味都想吐。

撒叶向四周努努嘴,说,这咋一个个都是走的架势,没人提一句老爷子,都这么走了,老爷子咋办?把他一个人留这儿?那也得有人做饭啊——之前公婆老两口在这老院里生活,婆婆本身身体就硬朗,性格还好强,老人自己也会用手机,大家就都很放心,忙着去奔波各自的生活,实在想了随时开车回一趟老家,看看老人,送点吃的用的,孝心尽了,也不耽误挣钱。老两口的饭有婆婆做,一口电热锅就够了,不像过去还要守着土灶台烧柴火,更不用老奶奶亲自粘面手,面条、馍馍都是外头买现成的,买回来冻在冰箱里,用的时候只要取就可以,方便着呢。现在婆婆不在了,公公不会做饭,身体也不好,难道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老家?

一辈子懒得很,从来不进厨房。马二虎轻轻地嘀咕,口气里满是烦恼。多少年来都是妈在伺候,他老太爷一样神舒,这下好了,连他自己吃的一碗面条都不会下!

撒叶瞅着马二虎,心里说二虎这是在冷幽默吗,这么理直气壮地抱怨他老子不会做饭,好像他自己就是十指常沾阳春水的好男人,谁刚刚还说没女人拾掇家里,他跟孩子的日子过成难民了。

撒叶反问,就算老爷子会做饭,难道敢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大院里?万一一口气上不来有个啥三长两短,世人不得拿屁眼笑话啊,他缺儿还是少女了?儿孙一大堆哩,能叫老人孤鬼一样一个人过?

这话刻薄得像刀子,刀刀扎在二虎心头,有着剥皮剔骨的力道,他顿时就没主意了,拧着屁股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好几次下了决心要冲上去拦他大哥,又想跟他弟讲理。不管截住谁,他都可以质问:凭啥都这么一副德行?聋子放屁哩,听不着还觉不着吗?哑巴吃包子哩,心里没一点数儿?是我们三个人的老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老子!凭啥都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要走,准备把老先人给谁撇下哩?

撒叶猜得出二虎心里转腾的话,她还知道他其实不会真的扑上去质问谁,他哥他弟他三个姐,他都舍不得得罪。撒叶更知道,在二虎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他有些纠结,一来他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事实;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他担心撒叶这里不同意。这么多年在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有福一起享,有烦一起扛,他肚子里那串肠咋盘绕的,她还能不清楚。

撒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担子还是会落到自己肩头,就像当初婆婆病重需要一个人回来伺候一样,大家在家族群里谈论老人的病情,这个说严重了,那个说下不来地了,你说饭吃不到嘴里了,他说这咋办呀大家都忙得很……七嘴八舌,天花乱坠,简直能把微信群说炸,就是没人挑破那个脓包——由谁回去照顾老人?撒叶过意不去,默默安排好家里,回了老家。这一照顾就到了现在,把婆婆送走了,剩下的公公,好像天然地属于撒叶了。包括马二虎自己,在他心里,也觉得应该由撒叶承担这个担子,只是他不好说出口,怕贸然说出来撒叶不高兴。万一撒叶不接受呢?就算大嫂子在保险公司上班顾不上,弟媳妇有正式工作要忙,只有撒叶一个人在家里闲坐,那也不能成为她独自照顾老人的理由。

果然,马二虎可能感觉心理准备做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有些巴结地看着撒叶,说,老婆,媳妇儿,要么——你看——你说究竟咋办哩?

撒叶看他这半天够艰难了,心里一软,说那还能咋办?都是大忙人么,就我一个吃闲饭的,这伺候人的活儿,看来没人跟我抢。只是,得把老人拉到咱们家里去,要我留在老家伺候,我不成。这老院古得很,我起个夜不敢出去,白天出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跟着咱们去城里吧。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口气已经平和下来了,心里的浪涛也没那么激烈了。她想着妯娌们确实也都忙,自己伺候老爷子也就是多做一碗饭的事。他本来话就少,婆婆去世后的这四十天就是她在照顾他,没觉得有多麻烦,再说,伺候老人就是在行善哩,真主会慈悯的,她决定把这个活儿揽到自己头上。

听到马二虎说他两口子自愿把老人接回家照顾,大家自然都没意见,一致赞同。老大老三好像害怕老二反悔,分完东西就赶紧开上车走了。马二虎两口子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收拾了老人的一应物品,锁上各屋门,又锁了大门,扶老爷子上车,比较从容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撒叶心里有点乱,一遍遍偷着问自己,老爷子这就归我家了啊?以后长久跟我们过?天天、月月、年年都在一个家里,需要我一天三顿饭地伺候,还要烧水、洗衣服、扫床叠被,有一天公公如果像婆婆临终那样瘫在了床上,还得她端屎端尿,甚至还可能要——不,擦屎接尿她不干,坚决不干,男女有别,还是老公公呢,没有她儿媳妇近身伺候的理!得培养马二虎,及早培养,贴身照顾难道不应该是儿子的事情吗!自己会比以前更忙,这一点是肯定的,不是只多出一个人的事儿,也不是多添一双筷子那么简单,需要调整的太多了。

首先把那个主卧室腾出来给老人住,她和马二虎挤次卧,让大龙小龙一起睡。哦不,这样肯定不行,那两条龙不可能肯睡一个卧室。别看是从一个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两条龙,小哥俩之间仇着呢。大龙上高中,青春期了,脾气能把人别扭死。小龙初一,傻不拉叽的,没事爱到哥哥屋里探险,见啥都好奇,都想翻看。结果是大龙恨不能灭了小龙,简直不共戴天。那就小龙还是跟她睡,马二虎去跟大龙挤。还不知道大龙会不会收留他爹呢。反正主卧得腾给老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吃饭也得调整,以前她做饭看心情,心情好了哼着小曲儿看着手机,包饺子、蒸花卷、搓麻食,有时候来个三菜一汤;一旦心情低落或者犯懒了,剩饭剩菜热了让大家凑合,冷馒头馏一下,电饭煲里熬点米汤,就是一顿饭了。哪个龙敢抗议,她大眼一瞪,爱吃吃,不吃拉倒!有了老人就一顿都不能凑合,还得变着花样往好做,要按照公公的口味做。好在公公这人脾气好,这段时间单独相处,撒叶觉得很省事,基本上你做啥他吃啥,很少挑剔。不过她还是准备用心做每一顿饭,毕竟老人这么大年龄了,活不了几年了,既然接来了,就好好照顾。一来她心里没有愧疚,二来也好给两条龙做个榜样,以后她和二虎老了还指望俩兔崽子好好养老呢,第三就是,撒叶想在亲戚朋友当中落一个孝敬老人的好名声。

总之“好”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得一点一滴地去做,只有做到了,坚持下来了,才可能有结果。撒叶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日子很快步入正轨,没有因为家中多了公公这个人而稍有止步。

改变却是显而易见的。

对于撒叶来说,她更忙了。第一件事是发面蒸了包子,放凉后用塑料袋分装冷冻,早晨烧开水馏热,大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包子。马二虎说麻烦的话你不要做,咱买,小区门口包子铺里一块钱一个菜包子,一块五一个肉包子,稀饭豆浆都有,方便省事。撒叶坚持自己做,外头买的哪有自家做得好。

早饭后拾掇家里,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因电梯占了公摊,室内实用面积有限,公公增加进来,空间顿感窄小,鞋柜里多出来公公的三双鞋,都是肥头肥脑的棉窝窝,她将鞋头插进鞋尾,对叠收纳。下了断舍离的决心,把马二虎、两条龙和自己的几双旧鞋清理进了垃圾桶。茶几上已经摆开了公公的用品,小茶杯,大保温杯,茶叶盒,一堆药瓶药盒,牙签盒,指甲剪掏耳勺子,七零八碎的一大堆。撒叶给整理进一个纸盒子里,把茶几擦干净,又把滑落的沙发布铺好。

接着扫地、拖地,清扫卫生间。公公爱吃肉,顿顿饭菜得放肉,吃肉就免不了煎炸炒,油性大,吸油烟机和灶头、墙壁更容易脏污,五六天就得彻底清洗一下,戴口罩,开窗户,喷油污净,用铁丝球擦,高处忙到低处,没一个小时做不完。垃圾桶卫生间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撒叶坚持塑料袋每天换,家里垃圾每天至少丢一次。

现在大家都爱网购,马二虎动不动买衣服、被子、毛毯、茶具、洗车工具,大龙买文具之类,小龙最淘气,今天缠着给他下单一盒起泡胶,明天拼团一把塑料枪,尤其撒叶自己,剁起手来控制不住,什么淘宝、京东、抖音、西瓜视频、唯品会、拼多多,手机里一堆购物类软件,一会儿买几个玉米,一会儿抢一盒袜子,鸡零狗碎的,花不了大钱,也省不了几个,但她买得不亦乐乎。公公不会网购,但送上门的货隔三岔五就有,按门铃、敲开门让收货,不是这个保健品就是那个按摩仪,有的白送让用来体验,有的还货到付款,这也等于是在网购。

包裹一拆,大家都习惯随手丢弃盒子、袋子、积分卡什么的,有时候弄破了泡沫盒,白色泡沫到处飞,落到哪儿都会沾住,连餐桌椅的腿上也经常附着一层,得用湿抹布才能擦干净。这些都是撒叶在做,以前干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冲着马二虎和大小龙发发脾气,吼吼他们的脏乱差习性,现在撒叶首先让自己改这个毛病,做啥都轻声慢气,不轻易发火,让家里始终洋溢着和睦气息,她希望带给公公的感受是美好的。因为她觉得一个家庭的幸福气氛,很大程度上得依靠女主人,女主人聪明、勤快又能干,家庭氛围肯定差不了。

于是撒叶就更勤快了,每天陀螺一样转着干活儿,擦擦抹抹,洗洗涮涮,起来蹲下,抬头低头,有时候仅是扔垃圾就往楼下跑好几趟。她感觉自己充满了激情,这样的感觉刚结婚那几年有,那时候她就是这么勤快,爱干净,脾气好,一心要把日子过好,每天不停地收拾。就算当时租房子住在城中村,她也把出租屋的玻璃擦得铮亮,砖头地板拖得红艳艳的。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这种劲头就塌下去了,她不爱那么讲究了,脾气也日渐暴躁起来。马二虎有时候就感慨,明明我当年娶的是根儿水灵灵的葱嘛,咋长着长着变成一头大洋蒜了,这么辣!气得撒叶还击他:你当年也没这么邋遢啊,小分头甩得流里流气的,皮鞋擦得油亮,身上还有香水味,现在呢,嘴都是臭的,夜里打呼噜能把屋顶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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