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及其周边

徐则臣，著有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中短篇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老舍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奖项。2014年，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同名小说集获“中国好书”奖；2019年，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意、西班牙、阿拉伯等二十多个语种。

读完《高糖》好一阵子没缓过来，一颗心持久地为萱萱、平平、姜姜和晶晶揪着。作为一个专业读者，大风大浪的故事经历得不能算少，万里亦如浮云，心自是比一般读者要硬，但这次破了防。有点失常。细想又自然，阅读时我不仅是读者，还是个父亲，碰巧孩子正处在萱萱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关键词之一是：叛逆。

叛逆早已经不是过去认为的简单的“不听话”“对着干”“瞎折腾”，它在今天有着深渊般的指向。青春期的孩子，他们会成为问题少年，会厌学，会抑郁，会出现因抑郁导致的各种想不到和不敢想的后果。在孩子逐渐进入青春期这段时间，我看见“叛逆”一词，就像十年前看见“拐卖儿童”四个字一样，不寒而栗。孩子永远是父母最大的软肋。小说中的萱萱、平平、姜姜，以及早已成年的晶晶，即将、正在或持续地叛逆和抑郁。在陈香梅和陈晶晶的叙述中，充满了她们如此这般的细节，具体、日常、真实到如在眼前，不由你不揪起心来。

读小说时，我就感叹，旧海棠下手够狠的。这个狠当然源于旧海棠是个好作家，这个狠想必也归功于旧海棠是个好母亲。她怎样做好母亲我不知道，但我确信，能够如此设身处地、深入地理解萱萱、平平、姜姜和晶晶，一定是个好母亲。还有对吴奶奶和岳奶奶的关注，这不是通常意义上对老人的关注，这是对人的又一种孤独的关注。

——终于说到了孤独。如果《高糖》堪为有效的样本，那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青春期的叛逆、厌学、抑郁，说到底是孤独所致。是失爱、高压、内卷、拔苗助长、不被理解等等导致的孤立无援，追星、离家出走、偏执、自闭、抑郁，除去不可抗拒的因素，不过是孤独的不同表现。鉴于群体规模之大，这已然是十分醒目的社会问题。所以，王继军开阔地论述了“饭圈文化”。

“圈”是一个信息的茧房，也是一个生活的茧房，像这个汉字的形状一样，呈现出一种闭合的结构。追星本身是寻常事，有偶像说明对某种理想生活有所期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过度地将情感、意志乃至整个生命都寄托在某个偶像身上，生活狭隘至于完全排他，那就是孤独其寒入骨，唯有乞灵于一个“内心的幻象”方可自救。虚幻的“高糖”在此充当了饮鸩止渴的良方。

曹译的《出发，到新的无穷中去》则是从抑郁入手，分析了小说人物“各自为战”的原因，那就是人与人之间难以实现真正的理解。曹译关注情感，所论细腻入微，言之有理。事实也如此，不管是人声鼎沸的大“圈”，还是一两个人的小“圈”，大家都深陷在自己的框框里。因为不能自拔，难以破“圈”去拥抱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圈”与孤独又很难说孰因孰果，或者说，根本就是互为因果。只有陈香梅和作为养老院护理员的陈晶晶这样的人出现，并以爱和关注勇决介入，“圈”与孤独才可能免于沦为一个个恶性循环，否则，等待我们的就是各种想不到和不敢想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