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境遇:“仅自己可见”

作者: 王继军

ChatGPT说:饭圈是指由明星、偶像或艺人等公众人物的粉丝组成的社交圈子。这个词源于“饭”与“圈”两个字,其中“饭”指的是“粉丝”,而“圈”指的是粉丝之间通过共同兴趣、话题、活动等形成的社交网络或群体。我第一次对“饭圈”有印象是巴黎奥运会时看陈梦和孙颖莎的乒乓球决赛,似乎大部分观众不满意陈梦夺得冠军,他们似乎更希望孙颖莎胜利,以至于后来还引发了乒坛对饭圈文化的批评。所以ChatGPT说的可能是对的:饭圈文化在中国尤为明显,尤其是通过微博、抖音、B站等平台,粉丝群体能够迅速集结并发声,推动偶像的事业发展。饭圈里青少年居多,写他们生活的“纯文学”作品好像不多,旧海棠新作《高糖》是我读到这类题材的第一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所以觉得《高糖》在选题上是很新颖的。

阅读这篇小说让我知道了很多新名词,比如打榜、站长(站姐)、墙头、正主、SD、考古、嗑糖、物料、姐妹等,这些名词大都是现成的词,但是在饭圈文化里都有它们另外的含义,比如“考古”就是看以前的视频发掘偶像以前的故事,比如“姐妹”就是一个圈里的粉丝的互称——因为教友之间有姐妹相称的习惯,这多少有了一点宗教的气息。然后也大体相对深入地了解了这类人的生活。当然小说不是对饭圈的概述,《高糖》主要写了几个饭圈里面的人物,主人公是陈晶晶,另外还有陈晶晶的侄女萱萱和陈晶晶试图帮助的对象平平。萱萱和平平都是学生,属于少年,陈晶晶偏大,二十六岁,属于青年了。小说里的家长对学生“追星”似乎多少都能理解,对二十六岁的陈晶晶追星则表现出大惊异,其实巴黎看台上孙颖莎的粉丝大多是这个年龄。

这三个人中,萱萱最正常。她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中,中产阶级的家境,有父母的关心,母亲的管教相对严一些,但这个母亲还是那种努力想理解孩子,在尊重孩子的基础上管教孩子(走上正途)的母亲,所以,萱萱的追星应该是个人成长中最正常的“偶像崇拜”。平平则有些异常,已经被医诊为抑郁症,在服药。她的家庭有些破碎,按平平妈妈的说法,父亲在另外的地方有家室,正在闹离婚,妈妈有些神经质,除了希望孩子能正常上学,就是照顾孩子不要出危险,比如避免孩子自杀、被骗等,几近于精神病院式的监护,所以平平的追星更多的是追求一种解放。陈晶晶看上去最正常,用她的堂姐(萱萱的妈妈)的话说是很懂事,但是她自己时不时会怀疑自己可能也是抑郁症患者。从出身上讲,她确实是最不正常的,因为她是一个养女,出生三个月就被抱养了,养父和奶奶都是爱她的,她感谢这份养育之恩,这份养育之恩也赋予她爱人的能力,但是一种“懂事”的爱:养父希望她以后能过上可靠幸福的生活,给她订了一门相对不错的亲,男孩子人品也不错,家境也相对好,但是她自己并不爱这个人,但是她还是答应了,已经举办了婚礼,只是没有正式登记。恰巧在这个时候,养父和奶奶相继过世,她才毅然选择了退婚,恢复自由身,但是过上自主生活的同时,孤零感也如影随身了,她可以在堂姐家跟侄女打成一片,可以在工作中对养老院的老人们提供细致入微的关怀,甚至可以冒着被侮辱的误解去帮助一个陌生的“姐妹”,以至于当平平到她家去取偶像的卡片时被平平的妈妈报案为诱拐,但是小说最后她却选择了一个颇有点疯狂意味的行为,就是把偶像的照片跟自己的照片合成一个婚纱照,还让照相馆把它洗了出来。小说写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没有写她真正宣布要跟偶像的照片结婚,但是她发了朋友圈,不过又是“仅自己可见”。

“仅自己可见”,这是意味深长的一笔。

跟照片结婚有一个典故,说清末民初一位医药世家的千金,本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料爱上了梅兰芳,做妾做丫鬟的愿望都达不成,索性就跟梅兰芳的照片拜了天地,《大宅门》曾据此改进了戏里。陈晶晶有这样的愿望,但没有那个千金的胆量。她在自己的饭圈里做站长,在平平妈妈眼里,甚至在自己堂姐眼里都是“畸形”的。换一个角度看,在成熟的成人视界里所谓“畸形”的东西应该多少都有点叛逆的味道,但是在现在的所谓饭圈文化里,这似乎不成立了。

陈晶晶“嗑”的偶像叫松淇,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明星叫松淇,但是她嗑松淇的理由是:“松淇不一样,他自卑,个人很努力才挣来与别人一样优秀,他的糖是命苦人的努力,是翻身,是处处为粉丝着想。”这里面有两点特别重要,一个是强调个人努力,暗含的意思就是没有好的出身;一个是“处处为粉丝着想”,暗含的意思就是与大众打成一片。至于说“松淇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喜欢唱歌,高中时听家人的选了理科,考大学时还是选择了艺考,读了音乐剧”里的“主见”在根本上是笼罩在“处处为粉丝着想”下的主见,所以陈晶晶说“松淇有主见,一直在做自己,他在我心里埋下了做人要有主见的种子”的时候,她首先是感召于偶像的“处处为粉丝着想”,也所以“平平直到十一点才给我留言,说她醒了,睡得很好,看见窗外有阳光,心情也不错。她说她还是想来我这里。她说快期中考试了,她想来我这里之后就把松淇在心底放一放,然后好好学习迎接期中”时,陈晶晶想“这是多向上的心态啊,一个人有这样的觉醒是多好的事啊,我希望平平妈妈能了解到平平的这种向上的心态,满足她的愿望”。也就是说,身为在成人看来有点“畸形”(离经叛道)的饭圈里的陈晶晶心里有一个“大饭圈”:“但是读大学,哪怕是最差的大学,你也能从一个学科中学到一种专业的系统知识。什么专业不是多重要的东西,这个系统很重要,它能帮助你去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然后使用它更好地分辨这个世界”。哪怕是用上了“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这样的词语,小饭圈里的陈晶晶其真实的志向是大饭圈——这个大饭圈没有明确的明星,也没有看上去这么具体的饭圈形式,但是,它具有近乎完美的抽象形式,而且因为抽象,它可以具足人能想到的“一切好”,可以说它是成年人的饭圈,也可以说它是一切人的饭圈,个人在这个“一切好”的饭圈面前既自卑又向往,既向往又自卑,所以把跟偶像照片的结婚照发在朋友圈是她的主见,设“仅自己可见”也是她的主见,而归根到底小说呈现的是一个小饭圈跟大饭圈同构的状态里在主见里消灭了主见。

如果“文史互证”一下,恰似陈梦说“我的时代到了”的时候,她的时代就一下子过去了,到来的是孙颖莎和粉丝同欢的时代。在这种时代里,“我”是个人达不到的状态,干脆就追求更高的“无我”状态——那是既无“我”,也无“无我”了。

作者简介:王继军,《收获》编辑,笔名王咸,著有小说集《去海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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