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到新的无穷中去
作者: 曹译看起来,“新”的生活召唤“新”的写作,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大体上,当代是平顺温和的时代,新旧切换间,没有响亮的提示声。过去的遗迹像宴饮的浓油,常常不由分说,沾上写作者的衣袖。部分写作者难以清爽地写下文字——惯性、自以为是、不切实际的想象,戕害着写作者的诚实。但诚实依旧是美德。旧海棠的小说写法——记录生活现场真实的“新”,并从中出发,探查时代与人的幽邃,在今天是非常珍贵的存在。
旧海棠的《高糖》甫一开篇,就有热腾腾的生活质地。从一处整洁、温馨的中产阶级家庭写起,旧海棠笔下的人物一一登场,说着话,谈论着美食、学习和追星,极富现实活力。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凭借对现实生活的诚实复现,《高糖》贡献了真正的“新人形象”:
萱萱,一个鲜明的新小孩形象。主体意识超强,善于思考和辩驳,和父母吵架不落下风;是“小富孩”,自己管理为数不少的压岁钱,能娴熟地买票、网络购物;身兼数职——在学校是学生,在后援会可以是分管某项任务的成员,在网络世界可以是贴吧或“超话”的小组长。
陈晶晶,二十六岁单身独居的年轻人,工作、赚钱、独自生活。看起来与以往的年轻人没有区别,但等看到她房间贴着的明星小卡,会意识到她工作所得的许多部分用于供养追星事业。从晶晶身上,还能看出属于这代年轻人的正义心和行动力。为了安抚“姐妹”(饭圈粉丝间的亲昵称呼)——患有抑郁症的小孩平平,晶晶努力做着“费力不讨好”的事,劝说平平好好学习、按时服药、积极和她母亲沟通。虽然她的行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还被误解为诈骗、诱拐,但她不知回避,仍然坚持做着她觉得对的事情。
“新人形象”的背后是新的社会结构。《高糖》展现出,今天的新小孩成长于新式家庭中,家庭“经济上允许孩子独立,做事上也允许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原先等级森严的代际关系被平等、理性的新家庭正义取代;晶晶这类年轻人的成长和行为则与当代的教育、网络空间和情感舆论有关。在它们的加持下,陌生人之间主动、积极地建立联系成为交往行为的新风向。
但新问题也随之而生——在旧海棠的写作中,新问题往往构成写作的重要抓手,甚至是叙述的原动力。《高糖》中,旧海棠面对的新问题主要是“抑郁”,包括抑郁情绪和确诊为病症的抑郁症。从两个年轻的追星女孩出发,经由追星这一情感投射行为,旧海棠力图描绘当代年轻人的生活情况和情绪状态,进而探究他们产生抑郁情绪或症状的复杂原因。
值得展开讨论的是,借助“视角切换”这一叙事手段,旧海棠描述“抑郁”的同时,由“新”入手,渐次寻求“新”的普遍性,由此将具体的现实新问题叙事化为有意味的文学作品。
小说中较为明显的视角切换发生在陈香梅和陈晶晶身上。前三分之一部分,由陈香梅充当叙述者“我”,中间部分陈晶晶为叙述者“我”,最后叙述者又变成陈香梅。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叙事视角切换,比如吴奶奶和岳奶奶,分别以自己的视角获得过讲述的权利,平平和平平的母亲也是如此。
“健康”的陈香梅好奇、揣度、质疑过陈晶晶种种不被认可的行为,但从她的叙述视角看,这些是无伤大雅的。等切换到陈晶晶的视角时,我们发觉有过自杀倾向的陈晶晶崇拜、感激“知性”的陈香梅,渴望和她建立亲密关系,但渐渐地从陈香梅那里感到局促和紧张,感到不被真正接纳的孤独。
在吴奶奶的视角里,爱人生命岌岌可危,后代排斥她、厌恶她,她有末日般的孤独,有类似抑郁的情绪;而家庭美满的岳奶奶看到的是吴奶奶的无理取闹和嫉妒之心。已经患有抑郁症的平平感受到的是母亲变态的监管欲,但她的母亲,遭遇着不幸婚姻的同时,觉得女儿叛逆,总是想着法子气她。
叙事视角的“跳动”,使得“抑郁”在读者这里获得了公正。抑郁具有普遍性,小说里,三位不同代际、身处不同空间的人物形象有着程度不一的抑郁情绪,只是有些人被“命名”了,有些人没有。更进一步看,“抑郁”自来则有。三位人物形象遭受的磋磨与随后感到的痛苦,非当今时代独有,也并不猎奇。“抑郁”是人类某种永恒性的情感困境。
设想一下,假若现实中,人与人的视角也像小说中那样切换,陈香梅大概会后悔她随手发给晶晶的消息;平平妈妈也许会悔悟,自己给女儿造成太多的情感压力;岳奶奶亲身见证了吴奶奶的痛苦,说不定会主动避开她给儿女打电话。
但视角无法互换。人类就是如此,彼此难以理解,或者理解了、同情了,遇到具体事情时也难免不从自身出发考虑。这是一部分“抑郁”产生的原因,是许多悲剧诞生的源头。但也是这具有普遍性的人的特点,成就着《高糖》作为小说的“意味”。
整体地看,《高糖》写下的是当代生活的横截面,在这个截面中,不同人的生活现状与困境得以展示。但这种设计也面临一个挑战,即叙事该在哪里停下,如何停下。对此,《高糖》提供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结尾:平平仍被妈妈领回了家,吴奶奶不知道爱人能否平安归来,陈晶晶独自度过二十七岁的生日,对未来满怀期待,但她孤独的生活尚未遇到改变的契机。
——犹如一片虚无的“空白”,《高糖》的结尾隐喻着现代生活的正在进行及其难解。和“提供出路”的小说结尾相比,这种处理或许更“深思熟虑”,赋予小说更多的“沉淀物”。
在小说《白》里,韩国作家韩江曾赋予“白”以诗性,宣示“白”如同“我们置身于每分每秒不断延长的、透明的悬崖边”的心境,我们感到空白和痛苦,是因为我们同时充满同情和愿望。《高糖》是类似的心境。《高糖》里,旧海棠以追问之思探寻的“空白”,蕴藏着她对鲁迅所言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的真挚关怀。“无数的人们”在想什么?是什么让小女孩割腕、让妙龄女子退婚、让谦和的老人变得嫉妒?旧海棠在思考、在记录,哪怕这些人的痛苦与她自己几乎无关,她也保持着那同情、理解的心和笔,这是她和她的《高糖》受我们喜爱的原因。
作者简介:曹译,1999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和评论见《十月》《花城》《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家》《雨花》等刊。有作品被《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选》《长江文艺·好小说》等书刊选载。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