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没于心
作者: 沈星妤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眼前总会浮现起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萦系在我灵魂的最深处,不可深究。
我想象自己在年事已高的时候,才会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如今,我还没有走到尽头,尽头先寻到了我。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坦白地说,内心没什么遗憾,反而有一丝窃喜,这个时刻我等了很久,因为我想要的答案,也许,只有等到这一刻,帷幕才会拉开,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自2008年偶遇蓬提波波时,就知道它就在我已知的未来。
2008年,我四十八岁。那一年我过得很艰难,事业遇到了瓶颈,婚姻也分崩离析。我从未想过妻子会提出离婚,只因她是唯一一个我想要白头偕老的女人,我依然爱她,我不想离婚。
去民政局的前一天,周笑笑托人送了一张机票到公司。
晚上八点,目的地曼谷,不可改签。
就这么一走了之,很不地道。
哥们儿轮番劝我,一旦签字就回不了头了,我心想,结婚时也没问你们意见,离婚的时候却废话连篇,活到这个岁数,身边居然一个对人生有建设性的朋友都没有,着实让我心凉。
我决定一走了之。
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去银行换了万把块泰铢。
路上,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你在哪儿?
机场。
什么时候回来?
你是不是刚才头疼了?
十八年前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有这种奇怪的感应,只要我心神不宁她就会头疼,这毛病直到结婚也没好,妻子曾一度怀疑自己脑子里长了一颗瘤。
等回过神时,电话已经挂了。
在飞机上昏睡了四个小时,醒来时,耳朵里嗡嗡作响。
周笑笑开了一辆敞篷车来接我,他是我的发小儿,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事,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分道扬镳各自安好,打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大相信人生里真的可以有一辈子的朋友,友情很多时候比爱情还要脆弱。好在我和周笑笑没有什么过节儿,只是彼此的生活境遇变了,失去了兄弟之间的默契,共同话题变得越来越少,渐渐地也就疏远了。
若不是得知我要离婚,他绝不会主动跟我联系,分开这么久,我也没想过要去找他。
听说头两年,周笑笑在泰国的生意做得特别好,2006年军变之后,泰国政局动荡,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好在他也因此开启了所谓“泰式佛系”人生之旅,在我看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传言说周笑笑是因为职业焦虑症才放弃了国内的一切跑去泰国,如今,钱赚到了,病也好了,香车美女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中年男人最理想的单身生活应该就是他这样的。
一路上,周笑笑都在对我宣导他那套“泰式佛系”生活的正确打开方式,那感染力就像一个受过职业训练的传销员所为,我听得有点不耐烦,唯独记住了一个名字:蓬提波波。
等到我在周笑笑的豪宅公寓里安顿下来,把自己收拾干净,坐在餐桌上吃螃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清醒,我很难描述那感觉,就好像身体里某个从未意识到的长眠不醒的早已死掉的部分被什么东西激活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多巴胺像纳米机器人般在我体内乱窜,让我头脑发热。
几杯啤酒下肚,我们很快就找回了当年无话不谈的酣畅淋漓,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对方分享。
说说那位蓬提波波。
我不厌其烦地打断周笑笑,让他的注意力转回到这个名字上来。周笑笑特别诧异我为什么会对这个人有兴趣,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就是好奇,很想了解关于这个人的事。周笑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个人我说不清楚,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我只能带你去见他,你想什么时候见?明天可以吗?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周笑笑皱着眉头研究了我好一会儿,眼神变得茫然且不可思议。周笑笑当着我的面打了几通电话,确认我明天可以见到我想见的人之后,才想起来问我,你可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想,这个问题应该你直接告诉我才对吧。
那数秒钟的沉默很玄妙。
我和周笑笑同时意识到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他沉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欣喜,我立刻顿悟,蓬提波波对周笑笑也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只是他没想到我会在不经意中发现了这个他其实并不想同我分享或者没想到我会觉察的秘密。
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还是决定用这个问题来打破玄妙的沉默。
周笑笑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巨大的垃圾袋。
蓬提波波是个泰舞乐师,但他最厉害的是讲故事。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一边对着垃圾袋扔啤酒罐,一边琢磨着我以往的人生里从未对这样的人产生过兴趣,这究竟是为什么?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
周笑笑不想再多说什么,也不想让我再继续说下去。
疲倦来得刚刚好,我带着满腹疑惑回房休息,倒头就着。
那一晚的那一觉特别漫长,我感觉自己睡了三天三夜那么久。
醒来时,耳朵里的嗡嗡声没有了,脑门儿有点发涨,像是装了太多的梦快要炸掉的感觉,但其实到底有没有做梦我一点都不记得。
晌午的曼谷街头,充满了烟火气,远远地就听见玲珑铿锵的泰乐,除了热还是热。
四面佛一如既往香火鼎盛。
我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我喜欢坐在寺庙里看人,很有意思,就像一个人间观察者,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优越感,因为我始终坚定不移地把自己定调为一个纯粹的凡夫俗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训练出洞悉人性的独特眼光。
但事实证明,我真的就只是一个平庸无奇的凡夫俗子,在能拥有的时候拥有,在会失去的时候失去,人生,没有奇迹。
还愿的人一拨接一拨,乐曲几乎没有中断,周笑笑已经汗流浃背,我有点担心这么下去他的耐心会被烤焦。就在这时,舞者停了下来,一个矮个子男人站了起来,对排长队的还愿香客们行礼,示意大家稍作休息,周笑笑趁机迎上前去,我猜,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蓬提波波。
蓬提波波越过人潮,看向我。
一张古铜色的面孔一闪而过,辨识不清模样。
过了一会儿,乐声继续响起。
去一趟华欣吧。
周笑笑在我耳边说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今天临时有事,故事会取消了,我带你去华欣玩一玩。
为什么要去华欣?
乐声再次把我的话音淹没,周笑笑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手忙脚乱地跟上,就在这时,舞乐再次响起,我的耳膜被一阵共鸣击穿,嗡的一声巨响,眼前一黑,黑暗中,出现了飘浮不定的模糊画面:幽深的山洞里,一个个路标与箭头……庙宇、灵骨塔、五彩斑斓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一张看不清容貌的男人的脸……
我心口一阵发怵,睁眼时险些被人流绊倒。
到底去不去?
周笑笑把我拖到树荫底下,继续低头刷手机,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异样。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零碎念头。
华欣是泰国皇室度假的地方,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周笑笑眼里的欣喜又开始闪烁,我决定跟着感觉走,好奇不一定会害死猫,但扼杀好奇定会让我寝食难安。
走,去华欣。
周笑笑果真释然地笑了,像是完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使命般雀跃。
华欣,车程四小时,一百九十五公里,晴空万里。
路过加油站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周笑笑是怎么说起蓬提波波的:
你说你每天都去四面佛附近的夜市听蓬提波波讲故事?
也不是每天,要看机缘。
什么机缘?
人、事、灵感,都有可能。
不懂。
我真的没听懂,这个会讲故事的蓬提波波难道是个作家?
当然不是,他根本不识字。
周笑笑扭转方向盘,轮胎激情四射地碾过路面的砂石。
原来,当年的周笑笑真的罹患了严重的焦虑症,必须靠药物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他没想过要在泰国治病,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要么继续疯狂地赚钱,要么就体面地死在这里。直到有一天,邻居的哑巴太太送给他一盒咖喱,盒子里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八点,夜市。约莫七点二十分,哑巴太太再次按响门铃来拿回她的咖喱盒子,周笑笑拿出纸条问她,曼谷那么多夜市你想带我去哪一个?哑巴太太一言不发,握牢他的手掉头就走。那是周笑笑第一次坐在四面佛附近的小夜市里听蓬提波波讲故事,三个月之后,周笑笑的焦虑症就不治而愈了,从此,再没有吃过一粒药。
就听了个故事?怎么可能。
不止一个,蓬提波波的故事从来不重复,想听故事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在四面佛跟前抽签,你没注意香炉边上放着一个签筒吗?
我真没注意。
每天二十支,不多不少,抽完了就得等下一次。
所以,那天哑巴太太帮你抽了一支?
周笑笑摇头,事后我才知道,是蓬提波波拜托哑巴太太把我带去听故事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那段时间店铺正在装修,我每天来回经过四面佛至少四次,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我只记得,认识蓬提波波的前一天我忘了吃药,半夜里胃疼得厉害,第二天整个人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他到底说了一个什么故事?
这我不能告诉你。
周笑笑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
这么说,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个哑巴太太。
周笑笑仔细想了想,又摇头。
是你自己对他感兴趣,我可没想让你认识他。
那个蓬提波波一定对你说了什么。
他真的是临时有事,我女朋友在华欣,顺便带你散个心不好吗?
周笑笑轻描淡写的口气听起来毫无破绽,让我不得不相信。
下榻酒店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个身材极好的长腿泰妹,嘤嘤呀呀说了几句泰语,周笑笑便将她揽腰入怀,两个人吻得死去活来,然后丢下一把酒店钥匙,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乐得一人清静,舒舒服服游了个夜泳,蒸了个桑拿,喝了点小酒,平躺在床上闭眼时,脑海里还是会浮现起零碎的画面,于是又爬了起来,打开电脑上网搜索华欣的景点,果然,这里有值得探险的皇家宝藏洞穴,我记下几个感兴趣的,打算明天来一次岩洞大冒险。
第二天吃完早餐路过大堂,前台小姐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周笑笑留下的车钥匙和旅游手册,昨晚记录的那几个洞穴的行车路线图也都在上面。重色轻友是周笑笑一贯的风格,或者,他觉得我其实也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独处的空间,总之,他打算过两天再回来找我,然后一起回曼谷。
今天会下雨,最好不要去洞穴。
前台小姐担忧地提醒我。
我没有犹豫,一脚油门就上了路,心想,2008年是我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年,该遭遇的都遭遇过了,我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一定可以安全归来。最后,我确实平安回来了,但过程极其凶险。
说凶险也许有点夸张,一开始只是走错了路,我的导航在田埂的泥淖路上迷失了方向,绕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正确路径。这时,一只小白狗出现在田埂上,它站在不远处机敏地观察了我一会儿,围着我的车转了两圈,小白狗边叫边往田埂下坡道的十字路口跑去,然后趴在左边的岔路上,面向我,难道它想帮我带路?
我决定赌一把。
小白狗一路狂奔,把我带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山坡上。
山坡向上是一条蜿蜒的大路,路口右边的岩石上刻着黄漆涂抹的英文字:KAEWCAVE(麦迈卡维洞穴)。
小白狗又叫了一声,我寻声望去,路口左边的大树底下有张简易木桌,一个满头鬈发的胖婆婆坐在桌子前面,歪着脑袋打盹。我走上前去一看,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手电筒、雨衣、伸缩拐杖等物品,还有一沓印着250元泰铢的发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小白狗就把胖婆婆给叫醒了。老太太一看我不是本地人便指手画脚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要进洞,请给钱”。我点点头,递上250元泰铢。老太太又指了指桌上的那一堆探险用品,每一样都伸出五个手指。太贵了,我摇摇头。老太太不死心,拿起手电筒往我手里塞,我一边推辞一边跟着小白狗转身就往山上去,顺便看了一下手机,电池满格,应该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