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坟的面孔
作者: 周宏翔薛文君找过来的时候,薛艳不在家。吴兴宿醉刚醒,蓬头垢面过来开门,看到是薛文君,微微一怔,问:“小姨,你咋来了?”薛文君神色匆忙,定睛辨认了下眼前的大高个儿,确定没敲错门,才问:“你妈呢?”吴兴敞着门,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说:“不晓得,没在家。”
正门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幅两米左右高的艺术画,要不是纵深距离远,她还得仰头看,铺天盖地的水蓝色,上面有一只闭眼的大鹅,鹅的身上像有无数缺块的破烂,仔细看,才发现那是鱼,一条一条,附着在大鹅身上。薛文君看不懂画,也不清楚薛艳啥时候有这样高的艺术造诣。她记忆中的那个薛艳还是十五六年前的样子,露着宽额,束着长发,挽着手袖,眼神里透着几分心比天高的倔强,但到底是个纺织厂下岗女工,统共没读过“八册书”(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国西南地区义务教育属八年制,即小学五年初中三年,八册书即完完全全初中毕业的一种说法,读过八册书即方言中有文化的意思),想不到她还会在家里摆这样的东西。她看着门口摆放的拖鞋,犹豫要不要进去等,但看到吴兴热情不高,只得讪讪停在门口。
地址是从薛艳的同事那里问来的,刚问的时候,对方还不解道:“你亲姐家的地址,你都没得啊?”薛文君只是笑,装糊涂地笑,仔细记下后,又客套地说找时间约对方吃饭。
薛艳所住的棕榈湾在薛文君极少踏足的北部新区,她也不晓得啥时候这一片修了这么多高档气派的房子,刚下地铁往前走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走到了另一个城市。二○一六年之后,政府划出新的行政片区,立名北部新区,位于市中心偏北的山地下。有段时间还有同事说想去买北区的新房,只是那时候地铁不通,路途又偏,说出来只当个笑话,薛文君还想不通咋会有人搬去那儿。转眼间,烂山坡换了天地,新马路新商场新学校,住房错落有致,不少还是独门独户,特别是进到小区的时候,湖岛水榭,亭台楼阁,整片的玻璃幕墙照得她两眼发慌,薛文君不禁纳闷,薛艳现在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了?
吴兴没看她,捡起桌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她听语气,应该是打给薛艳的。“嗯啊,醒了,那个,小姨来了……小姨啊,还有哪个小姨,文君小姨啊……来干啥子?我啷个(怎么)晓得啊。反正应该是找你有事嘛。”吴兴捂了电话,对薛文君说,“我妈说她在苏梅度假,喊你过段时间再来。”薛文君瞅着吴兴那副意兴阑珊的脸,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她在国外?”吴兴点点头。虽说是亲外甥,却也有七八年没见了,上一次见,还是他刚上高中的时候。薛文君晓得薛艳不想见她,但今天这趟,她决不能铩羽而归。
吴兴那头已经挂了电话,不管不顾地到厕所小便,稀稀拉拉一阵声响,已经是送客的意思了,但她偏还不走,等吴兴出来,赖着脸问:“你妈的电话能给我一个不?”吴兴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的意思,今天这事儿原本应该当面说的,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但她晓得,她如果不表示出一点“决心”,下次来一样会吃闭门羹。“吴兴啊,小姨找你妈妈是真有事,你看……”他不想为难她,但也没有特别想帮她忙的意思,他想了想,进屋找了张纸写好号码塞给她,说:“莫说是我讲的。”薛文君赶紧在手机上存下来,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吴兴啊,你平时有空也去我那儿坐坐啊,晓凯晓然都大了,你们兄弟姊妹也好久没见了……”吴兴握着门把手,警惕地看着薛文君说:“我妈不让我去。”随即把门关上了。那道漆黑的金属门像有千斤重,冰冷地把她隔绝在了外面的世界。
医生说,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个一两年,这种事情说不准。薛文君站在医院走廊打水的时候,看到来来往往的患者和护士,略微有点恍惚。她拎着水瓶刚推开门,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杨大义已经醒了,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说话也越来越有气无力。前前后后换了三家医院检查,才查出是胰腺癌。一开始医生还说发现得早,化疗成功概率高,她也就没和晓凯晓然两兄妹讲,但情况恶化就是一瞬间的事。前两天他交好的老大哥还送了一束百合花过来,说早日康复,今早来的时候,花已经死完了,按往常,薛文君也不会往自己男人身上想,可兆头不好,总归不是啥好事。她清理完死掉的百合,又给杨大义换了被套,杨大义还有点不高兴说,不是上周刚换了吗?她不说,进屋就闻到一股腐臭味,透着油尽灯枯的气息,赶紧换,又开了窗,让阳光多照进来一寸,好像就能把他从死亡边缘多拉回来一寸。眼看日子败坏下去,不是办法,才想要不要找中医开点偏方,托人花钱找了个老师傅,七七八八开了一大堆药,喝到杨大义想吐,一吐就想骂人,讲薛文君变着花样儿折磨他。薛文君也气,对骂两句,又泄下气来,打热水给他洗脚擦身,嘴里犯苦,胃里发酸。又听杨大义在旁边嘀咕,你就是怪我,怪我非要去做那档子生意。薛文君讲,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做啥子。
等到杨大义睡着,薛文君才空出脑袋来想最近的事儿。
一开始是痛,说不出具体位置,好像在左腹,又好像在胸腔,后来是睡不着觉,一躺床上就嘀咕,反复说,说起二○一二年年底,市场还是一派叫好,他也是为了她,为了娃儿,为了这个家。晓凯成绩不好,只能想方设法送到国外去,留在重庆就只能上中专,最后变成盲流。说到晓然,才上高中就谈朋友,男生家长找到屋里来,只能转校,一所两所三所,改不了的臭毛病,不晓得像哪个!后来也只能跟她哥哥一样,送出去,送晚了,进度跟不上,又怨他们俩。那时候没得法,只能把钱投进去,钱滚钱地揽,要想好好生生过新日子,就必须狠点心。所以这事儿,不能怪他。薛文君说不怪,她没怪过。杨大义说,但人在做,天在看,当时对你姐是过分了点,现在也都报应回来了。薛文君讲,有病治病,扯那些没用的做啥子?杨大义又说,柜子里头还有些钱,万一……薛文君让他莫说了,眼角一下潮起来,只有她晓得,柜子里哪还有啥子钱,前前后后看病都花得差不多了。好几次她都想给晓凯晓然打个电话,叫他们回来看下老汉,但一旦他们千里迢迢跑回来了,病情多半就兜不住了,忍了又忍,直到晓凯打电话回来,说晓然在学校怀孕了,去地下医院打胎的时候,大出血,人差点没了。薛文君蒙得说不出话,晓凯说,已经救过来了,就是这边住院太贵,钱不够,让薛文君打点过去。倒霉事儿一波接一波,薛文君差点就崩溃了,男人用钱,娃儿也用钱,荷包已经掏到底了,和隔壁张婶哭了两次,张婶才说,七星岗那边有个看水碗儿的,你去问下嘛,管他啥子办法都用起来啊。
薛文君照理说不信这些,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从七星岗下坡往里边走,说是旧时的乱葬岗,那斜眼老头儿就坐在那儿,天晴落雨都坐在那儿,不晓得的人,以为他只是望着过路人烟在发神,那天飘了点小雨,他就扯了个雨棚遮着。薛文君在旁边站了一小会儿,老头儿便先喊了她过去坐。薛文君有点不好意思,低头不敢看他,斜眼老头儿只跟她打了个照面,说:“你的问题,就一个,回头去看看你老汉的坟。”薛文君诧异,啥意思?斜眼老头儿说:“不是被人钉了钉子,就是有地方裂开了,自个儿去看,看了再说。”她把准备好的红包递给老头儿,转身打个伞就走了。
钉子是没有,但确实如老头儿所说,坟裂开了,有棵树从坟中长了出来,不大不小,但恰恰把坟头边上顶开了。薛文君打着伞站在树林间,看那棵斜歪着长的树,想不出是啷个凭空长出来的。她看着树,树看着她,时间凝固的几秒里,她得到了某种回应,是她太久没来给她老汉上过香了!老汉走得早,连块碑都没有给他立,眼下荒草漫山坡,都快要把坟的脸给挡完了。她上去扯了两把野草,把手心勒出条口子。妈还在的时候,每年都带她和薛艳过来祭拜,妈一走,除了年年去公墓烧香,她是真真一次也没爬山上来过。她又是悔恨又是自责,坐在边上的树桩上哭,是她没尽孝道,惹老汉生气了。
那棵树长得新奇,枝丫多得不得了,像是吸了坟下的什么养分,才长成了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当薛文君再次和老头儿描述的时候,老头儿喝了口茶碗里的茶,咂巴两下嘴,说:“你爹是金命,那地属火,原本没葬对地方,那坟不能用了,得迁,不迁,你家的事儿完不了。”
夜里,薛文君看着手机里薛艳的电话,晓得这事儿是必须和她说的,她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拨了过去,电话刚接通,语音提示她拨打的是空号。
阳光照到床边的时候,薛艳关了空调,下意识地伸手够枕头那边,结果抓了个空,睁开眼,整个屋子安安静静的,好像从来没出现过其他人一样。直到她闻到一股烟味儿,才坐起身来套了内衣,穿了睡袍,趿着拖鞋走到卫生间门口,小男人赤身裸体地坐在马桶上刷手机,她佯装嫌弃地打趣道:“门也不关!”小男人不当回事,头也不抬地说:“你醒啦?”薛艳背身走到冰箱旁边,听到背后马桶冲水声,小男人就这样光着身子走过来,从后搂着她,在后颈闻了闻,说:“好香。”薛艳轻轻推了小男人一把,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瓶牛奶,说:“香个屁,快点把衣服裤儿穿上,大白天的,也没得点羞耻心。十二点前走人,我下午还有事情。”小男人一边揉头发一边打呵欠,说:“唉,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薛艳哼笑,说:“我是个无情无义的老女人。”小男人嘟着嘴,否定似的“啵”了一个,说:“从来没人说你老。”薛艳把倒进杯里的牛奶放进微波炉,设定时间,看了眼手机,有消息提示近日高温,减少出门。她起身甩了条浴巾给小男人,说:“洗完走人,莫废话。”
她和小男人是岔开时间出门的,走之前,她专程把家里打扫了一遍,事无巨细地清除关于小男人的一切痕迹。小男人走时又问她要了笔钱,她从手机里转给他,然后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不可能再借给他。他晓得她口是心非,再借,她还会给,他吃准了她这个人。薛艳站在阳台上,看那个小她快二十岁的小男人开着车消失在路口,每次目送,她内心都有难以言说的复杂。为了避开保安的监视,她让他每次都开车进来,她单租了一个车位,录了他的车牌,让他从地库上来,掩人耳目。她敞开所有窗户,吹散屋里的烟味儿,把地板拖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再出门。
这套位于中央公园附近的叠拼,是梁友光买给她的,她从来没和吴兴提起过。梁友光不在重庆或者必须待在自己家的时候,她会把小男人叫到这里,与之共度良宵。每逢薛艳不回家,就和吴兴说她去旅游了,泰国、日本、韩国、西班牙……有多远说多远,他也从来不质疑。最近这些日子,她正在和梁友光商量让吴兴出国的事,国内工作太难找了,就吴兴这种985毕业的,一样在家待业,只能看看能不能出去找条生路。梁友光也不怕泼她冷水:“现在这个时候,走哪儿去都一样,你以为国外就好啊?”薛艳才不管,只把压力给到老梁:“那就读书,再出去读个研读个博,总可以吧?”老梁说,想想办法。薛艳是不肯罢休的,有些事拖着拖着就黄了,她只得三番五次地催,最后梁友光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讲,关系找好了,就等办证件了,莫急!
小男人发信息来问她有没有想他,她闷声一笑,懒得回,抻了抻衣领,招呼司机在北门停,她顺道去趟菜市场,估量着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吴兴肯定又没好好吃饭。等她大包小包拎着菜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个人叫她,起初是“姐”,后来变成了“薛艳”。她一回头,看到薛文君面色憔悴地站在身后,吓了她一跳。
薛文君在小区门口候了三天了,买了面包,搭了小凳,就坐在花坛边上看着人进进出出。医院那边,她找了张婶抽空过去看一眼,目前杨大义的状况还算稳定,找到薛艳才是当务之急。当薛艳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她就盯着她了,只是她不确定,那个烫着鬈发,穿着长裙,戴着墨镜,步履轻盈的女人,是不是她大姐薛艳,唯独她捋头发的手势,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且不说这些年不见已经生疏,薛文君是打死也想不到薛艳现在美艳得像个明星,以前她那粗手粗脚的劳动妇女形象一扫而尽,用“脱胎换骨”四个字都不为过。待她费尽眼力仔细确认才敢开口,薛艳取了墨镜,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听她喊“薛文君”的时候,一下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姐啊,我晓得你不想理我,这次我是真的有事找你,我……我……”薛文君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薛艳直直翻了个白眼,说:“你莫叫我姐,我听到都不舒服,你就叫我薛艳。你也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像是我欠了你谷子还了你糠一样。”
“姐……”薛文君看薛艳脸色不好看,又改口,“薛……薛艳,我,我……”
“你啥子你,有话快点说,没看我手上提恁个(这么)多东西啊!”
“我帮你提。”薛文君说着要伸手过去。
“不用了。”薛艳侧身别开,“你说吧,是缺钱了,还是老公跑了?”
薛文君面露难色,她想象过和薛艳再见面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不期望抱头痛哭,也不指望薛艳会好声好气和她说话,但至少,薛艳会问她句:这些年怎么样?冷嘲热讽也好,阴阳怪气也好,多少是一种关心和在意,但没想到,薛艳冷漠到这种程度,连一声“姐”都不准她叫了。薛文君抹了眼泪,吸了吸鼻子,正正脸色,说:“我是来找你商量给老汉迁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