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未期
作者: 闵芝萍八月,你的死讯像灰色的潮水,在我的社交媒体里昏昏涌开。共同好友们,以不同的身份和语气悼念你,心意远近错落;他们的句子很短,统一得出奇,尽力避开这两年你生命中的那些暗礁,努力夸赞你的功劳与风光。
A问我,你知道吗?他走了。我说,刚刚知道了。很快B又发来消息,一张你的照片(被发送者调成了黑白),和一串问号。我说,是的,这是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来向我求证,明明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联系。C也来继续问,明天的追思会,我是否已经在路上?
我说,在火车上。
C说,若我有比较好的照片或是想发表悼词,可以先发给他审审内容,因为明天他们都在。
我说,没有。
他们三人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成一张脸,此刻也像组成一套系统在运转。大部分在培训机构的同事我都已经忘了;硬要回忆,我多少只记得一点D的事。此刻我没有想说的,也没有照片,我没有适合在此时发布的照片。你的脸在我记忆中,总是笼着一层疲惫与凝重,我曾偷偷拍下这神情,被你发现过,很犹豫地请我千万不要发给别人,因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这么说。
同一天,D拍下的你就是另一个侧面,我才知道,你朋友圈里那些照片都是她拍的,你被那些文案与图片综合成为阳光、爽朗的哈姆雷特。你的出身太低,你在走向成功后偶尔炫耀那些苦难,比如你在合租房里睡走廊,靠一盏小台灯和随身听考上硕士;实际上,你只是取得挂名学历,然后就开始拼命地工作,一刻不停地雕饰这些普通的工作,一刻不停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工作。在大合照里,你总是笑得把眼睛眯起来,尽管搭肩揽背的那些人,已经在来往合作里积攒了大量不快,预备着下台之后就不再有一个字的交情,但你还是情绪饱满、开心收场,不舍的话说上几轮,仿佛要做生生世世的好朋友。
D和我一同为你工作,但她比我聪明,早一步靠这里的履历送自己去了其他机构。她走的时候闹得不太愉快,所有人都知道几分之一或者几十分之一的故事,但不敢公开拼凑。这些细碎的传闻自此成为你身上的一种咒语,人人都开始好奇,你能为这份工作把自己折叠坍缩到什么程度。英语培训的蛋糕就是那么大,跳槽就像串门,但总有人越走越好。而我,我舍不下那些将成烂账却总有微弱转机的项目,既然跳槽就像串门,我一时也不着急;我舍不下与这些人温和的较量,抑或是对于某些事情发展的好奇,我和E、F每天跑在总部和G城的分部之间,办沙龙、进校园,还有各式各样的新活动,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嘉宾面目总是相似,提问与回答也无非围绕那些大家都关心又都漠然的部分。
你说,这很正常,因为这行就是很简单。我说,简单在哪儿?你说,英语本身就不是复杂的东西,我搞了十几年了,这圈里任何事的底层逻辑都超不出26个字母。
你总是试图举重若轻。火车停下的那一刻,身体向前的惯性,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出来。邻座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睡去,现在我到了H城。H城是你的老家,你曾在这里考上专科,后来改叫教育学院,也是我的母校。但那时你已经有了更光鲜的学历,你的父母也被你接去住更大的房子,你带着朋友们回教育学院做系列讲座,邀请众多行业里的名师轮番上台,而你自己只坐在下面,偶尔用手机拍照,脸上的微笑像在反复咀嚼牛筋肉。
J姐是这些名师中最火的,她的账号粉丝加起来超过两百万,事后她来跟你聊了很久,你们说到你现在的老板和事业,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是同乡。一切圆满结束之后,J姐与我们共进晚餐,你陪她喝了不少,然后暗示我拍一张看起来松弛又不经意的两人笑着谈天的照片。那天半夜你问我要图,然后拿这图发了朋友圈,一圈熟与不熟的人纷纷点赞,当时我们还在改下一场活动的PPT,你拿着手机说,记得把今天的图也放进去,放前面,当大案例。
我说,大家的Title用不用提前确认?
你说,不用,这个我过一下就OK。
我问,那这个月工资能按时发吗,还有上个月的?
你说,我不也等信儿呢嘛。
当时D已经走了。她拿到了全部拖欠的工资才走,据说为此你甚至差点顶撞了老师,这层据说,也为那些传闻增添了一丝风味。我不想走入那些故事,然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工资和工作之间,形成这样的恶性循环;我不想只为了工资而工作,但又为了拿到工资,做更多的工作。你也如是。同事问我是不是被你洗脑了,我说还好,你也会给你自己洗脑。在这个中文都逐渐被符号和拼音输入法解构的时代,把英语高价卖给年轻的穷人,你觉得可以做到。“他们需要的,”你这样说,“任何实体的东西都会贬值,但是非实体的不会,只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也能让他们相信。”
你也经常说哪天带我一起跟老师吃饭。老师是你提的最多的人,你很崇拜他,而你早期跟着老师一起打拼,经常陪他在公司加班到早晨的事,也一直在公司里传为美谈。时至今日你依然会为他提供很多基础的照顾和服务,也很少按他在公司内提倡的那样,模仿欧美人直呼其名,你总是叫他老师。他也确实做了你的老师;你常说,如果说父母将你送入社会,那么社会上你又遇到了对你一样重要的父母一般的人;如果说在教育学院你学会了英文字母,那么人生中所有问题答案的拼写和语法,都是老师教给你的。你原本没有读研的打算,你只是个来到这里谋生的专科生,想看看自己能有什么样的饭吃,是老师发现你值得更好。所以他真的很厉害,才能拥有今天这样的地位。
老师是我们这几个内陆城市,甚至跨省的培训机构做得最大的人,他独有一套上课的方法,而且从小学到考研的课他都能随时拿起来就讲。听说你决定邀请D加入新部门的策划组,老师表示这思路很不错,让你立刻执行。当时D在大学生创业比赛里取得过名次,又在一些活动上屡屡露面,很适合招入公司,招徕更多有志新人。D和我一起接受着你,还有另外两位主管的新人培训,你时常为我们模仿老师应对课堂事故和公关危机时候的姿态,细说他是如何临危不乱、釜底抽薪。原先市里的双语书店和培训中心都是其他机构的小分部,后来相当于被我们收购了,并在咱们这儿了。你说。眼底有无尽畅想。你说他对你也寄予厚望,但关于最近为什么工资一再停发,你也回答不了,但你愿意相信。
我听过太多关于老师的传说,事实上,我只见过他两次。
第一次是在合作方公司。那是我入职以后参加的第一个年会,不知道为什么去其他公司开年会,后来听同事说,是因为那家公司的女老板跟老师关系匪浅。老师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出我来,冲我很优雅地一笑,说,我知道你,你是我们今年招进来最棒的小孩。我有点紧张语塞,赶紧说,不不,不是的,我们组的D很优秀,我就是随着她打打配合。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出口,你的脸色变得很差,但你没有对我说什么。老师不以为意,继续说,明年的培优计划你有没有兴趣做呀?需要新媒体编辑,我觉得你很合适。
我当时想说其实平时很多事都是D在做,我没有自己单独撑起一摊的能力,我还想说D也很喜欢跟我搭着来,再加上你,我们仨的工作小群是给公司输出过很多爆款推文的。但是直觉让我不再提起D,大家轮流敬酒的时候我才发现D今天根本没来,原来年会是可以不来的,我完全当这是上班,而且我也想见见老师。
那天你喝了很多,被大家起哄在台上跳舞。你在跳舞前说了几句感谢,然后四肢僵硬地开始乱摆,跟不上节奏,但无人在意,大家都只是捧场地笑,不停地给你拍照片和视频,你强忍着尴尬和不适跳到音乐结束,稀稀落落的掌声里,你下台的姿势很狼狈。
我是在跟同事对完后面节目的流程时,才发现你不见了的。我下意识看向老师和女领导坐的沙发,他们在聊着什么。我走到他们身后去,听见老师说,他这样的我公司里多了去了,你看你需要就调过来几个。
我当即走开了。后来我去洗手间找你,递给你两块纸巾。那是间极为华丽的厕所,中间放了双面镜子,不时有人从对面的隔间里走出来,停住洗手,他们的腿和我们倒映在镜子中的上半身变成新的一个人;有时看不到对方的脸,好像真的是另一个自己走出去了。我在潦草的水声里送别了几个自己,你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前方,你的刘海儿被打湿成几绺。
你又冲了几次脸,把脖子上的水擦干净,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手攥在桌面的边缘,仿佛要把石头捏出形状。我才发觉你好像也不是全醉。我说,你还行不行?要不要一会儿先回去休息?
你说,我没事。我手机没电了,你帮我给D说,这两天可以先不急着改,就是咱们那天在群里说的那个。
我说,明天再说吧。
你说,你现在发吧,我怕我忘了。然后你又问,咋的了,看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
我说,还好吧。
你说,近半年来,你知道的吧,我的生活和我自己,是完全不能跟工作分开的,我是这样一个人。
我说,我知道呀。毕竟英语培训这种工作,也就是这性质。
你说,有时候我也真的顾不上其他的。有时候也是你们包容我。
我说,扯远啦。我觉得咱们几个一块儿,大家气场挺合的。
正说到这里,老师和主家的女领导从镜子对面走出来。
我说,啊,老师们喝得还好吗?我去给大家倒点水呀。
老师笑了,说没事。
镜子中,你的脸有点僵硬,但很快又恢复自如,你说,老师,您要不要再做个总结性发言,像以前那样。
老师说,发不发言也别在这儿聊啦,快回去。
再后来,你就真的喝多了。我滴酒未沾,承担了送你回家的重任;你坐在副驾上喃喃自语,不时抬起头来,回复各种群里的消息。其实我喝了两杯酒,但是没人知道,我也怀着一种冒险的冲动,心想若是一同因车祸入院,你又该如何处理我对你的愧疚,D呢,D会不会被迫到医院来团圆我们的小组织?我这样想着,停好车,感叹可惜自己太清醒,你突然说,可惜了。
我吓了一跳,说,什么可惜?
你说,你和D,你俩其实在这儿工作可惜了。
我说,在哪儿工作都一样,现在有得工作就不错了。
你说,但是别的地方,可能领导会对你们好点。
我说,老师也很好啊,老师对我们很好。
你说,你真的这么想吗?
过年期间,你没发任何动态,除了偶尔回复工作群里的修改意见,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但从各种小群里刷到的消息,我知道公司或许出了点问题。否则,你不会大年初七叫我去陪老师一起打麻将。老师好像从大年初二就开始跟人社交了;他好像每天都在喝酒,眼睛里的红血丝分明,我们去到一个类似会所的地方,不知道是老师的还是谁的,我以为做英语培训,不会跟“会所”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关系。这个会所像我想象的那样,摆着一些外国酒,上面也写着英文,但我不太认识。老师说,放假在家里闷不闷?来一起玩一会儿啊。我还叫了R主管,你跟他熟吗?他说晚点来。
我说,我不太会打。
老师说,没事,正好等着R,你先熟悉熟悉规则。
R主管家里就在做相关行业,调来分公司后势头很猛,好像也要参与培优计划的项目。你简单给我讲了下规则,说打麻将不难,不会打的时候就看看自己手里什么牌多,努力凑其他的就行了。你说,就跟考试一样,扬长避短。
随后,老师又提起明年工作的事,你说到对我的具体安排,老师就是笑,他说,我还没想到那么多呢,你都规划好了吗?你说不是的,就是凭对我的了解先有些想法,到时候配合起来能更好。
老师说,谁配合谁?你又不带你的小孩啦?那我带吧。随后老师转向我,开始讲一下具体的牌面组合。我还没记牢,R已经到了。他比我印象中胖些,他很快脱了羽绒服,坐在桌子的一边。他冲我很热情地打招呼,还拍了拍你的肩膀。
至此,我们四个人打起麻将来。你坐在我对面,邻着老师,我隐约记得打麻将有上下家之说,不确定我是否要配合什么。我正犹豫的时候,D突然也推门进来,她探着头,确认是这里后,反而更加惊讶了,一面拉着外套的拉链,一面向我们走过来。你起身招呼她,哎,正好你把那个吧台上那两瓶酒拿来吧,打开。
D点点头,转身就去干活儿。她好像是打车来的,穿得很单薄,在吧台几盏吊灯的幽光中默默拧着瓶盖,脸被迫叫顶光照得凹凸不平,像个突然被拉出来审问的囚徒。她没化妆,嘴唇发着白,找好杯子以后才走过来,坐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