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作者: 鲍磊

她出殡那天,他们让我手里拿着一根竹棒并高举头顶。我不清楚那代表什么,只隐隐觉得那是与哀思联系在一起的。我忘记我是否打头阵,只记得大家围成了一个圆圈,绕着中央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转圈,一圈又一圈地转。

我的脸被圈里的火舌烤得发烫,我甚至觉得手中的木棍不知在何时变得越来越沉。就当汗珠从额头滑向脸颊,一滴滴,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热时,恍惚间,我突然想起她的骨灰,是否已被安置妥当。身穿笔挺制服的仪仗队进来抬棺。

她盖着一块儿黄布,躺在如同冰柜一般的棺材里。冰柜一会儿响,一会儿停。虽是春三月,气温已开始回暖,但一听见压缩机制冷的动静,再亲眼看到她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心里还是忍不住跟着一阵阵发凉。

人在死后,火葬,安放在骨灰盒中,算是入土为安吗?

对于这个问题,生前,她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

她的遗愿,我几乎都一一照办了,除了那一件:到时,我可不火葬。我要土葬。

一想到她曾经那副有些重量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烧成灰烬,我就觉得人世间犯下的一切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包括原谅那些关系紧张,相处起来并不融洽的亲人。

她还嘱托我,等她死后,就把她穿过的所有衣服通通烧掉。

今天,如她所愿,就在那个圆圈的正中央,我果真把她的遗物全部付之一炬。包括她的几部学术著作,以及别人写给她的许多许多封信。除了一件睡衣。

此时,火光冲天,就像是惊蛰时突然响起的一个春雷。咔嚓一声脆响,劈开沉寂了一整个冬季的天空,人世间的万物,一切的生灵,大地、泥土,都如燃烧的火焰,向上扬升。

停尸三天后,按钮轻轻一按,传送带上的那具肉身,连同装载着她大体的那口棺材,一个薄薄的六面体大木盒子,一并滑入高温熔炉。待哐当一声,炉门金属扣咬合的声音紧紧闭合,她其中教过的一个得意门生,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开始打滚,并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一声声的“老师,老师,老师啊”,淹没在哀乐声响起的殡仪馆内。但,即便哭天喊地,此刻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火葬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哭,有人在嗷嗷真哭,有人则悄悄低下头,做出类似哭的动作,声音似驴又似马。原来悲痛,与学历一样,是可以造假的。我的心倒格外平静,无须睁眼观看,就知他们的演技真是拙劣。

她在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所有死人的葬礼,其实都是办给活人看的。所以等我死了,你用不着悲伤。我自己是看不见他们的现场演出了,你记着帮我好好看看,要是能写出来,更好。

我说,我不光写,我还要演。但是眼下,您还是先好好活着。保重身体,活到人瑞不成问题。

上述对话仅仅发生在她去世当年的春天。我陪她看花,中间还因一些事,我跪下给她赔不是,准确讲,是忏悔。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清明。

其实我跟她并不熟,充其量,只能算相识一场。你想,一位退休高校教授与一个在中年失业后突然跑去做临时演员的女人,往好了说,是一段羡煞旁人的忘年交,往一般了讲,不就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与一个就要绝经但至今未婚的大龄剩女,两个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吗?至于能够赢得她的信赖,我想纯属机缘巧合,就像春天一到,无论花期多么晚的花,都会被春风吹开。

她姓宋。

本应到了退休年纪,作为学识渊博的资深教授,被校方返聘,干了五年后体力不支才终于服老。六十五岁的她依然恋恋不舍,坦言,还想干,再干个五年八年,只要身体允许,将为国家奉献终生,永远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同志。

愿景美好且高尚无比,但人始终无法逆天,逃不过自然的生老。

前年三月的一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在通往城铁站的一条小道上,见一位老妇人弯着腰,一只手扶着杨树,一只手捂住胸口,气喘吁吁,样子看上去相当痛苦。我下意识反应,莫非,心脏病发作了?于是赶忙掏出手机就要拨打120。她却直起腰,摆手道,姑娘,不用,不用,你把我兜里的这瓶药给拧开,我含上几粒速效救心丸就没事了。我一边应声,一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摸到她上衣兜里的小药瓶。掏出来一看,好家伙,这瓶盖拧得就像是套上了孙悟空的紧箍咒,那叫一个紧。关键时刻,究竟是为了救急,还是让人着急啊。就这么着,一次偶然相救,我与她,就算是认识了。直到她去世前,每每都在保姆小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忙说,宋老师,小事儿,小事儿。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小张说,小汪你有所不知,咱们的宋老师啊,她平时可是不轻易夸人的噢。你可知道,她教过的学生,上到市委书记,下到互联网公司大主编,哪儿的都有。

保姆一边说,一边猫腰,张开双手,做出撵狗回窝的动作,嘴里发出“喽喽、喽喽喽”的声音,就像是赶猪回圈。

那是第一次去宋教授家的情景,在她被我所谓救下一条命后的一个下午。

打开手机地图,锁定目的地,我骑着共享单车,不到二十分钟就骑到了她家小区大门口。金燕龙,小区名的三个金属大字招牌立于大门之上。原来,这距离我北漂十六年曾租过的一个单间所在的小区,仅一墙之隔,可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这片楼呢?或许那时地图定位还不准确?要么干脆就是一处新开的楼盘。管它呢,反正又不是什么盘丝洞,先进去再说。

关闭步行导航,我在一栋四层楼的单元门口停下。四四方方、孤零零的一栋住宅楼,就没见到其他人进出,远远看去,就像是停泊在深海上的一艘游轮。初次拜访,正赶上那一年第一场春雨。不大的雨点夹带着空气里的浮尘,泥雨落在外衣上可真够脏的。一棵大得出奇的玉兰树,白得令人惊艳的大花朵正在盛开。她在一间专门用来静坐的房间招待了我。面积不大的房间窗外,正是那棵怒放的白玉兰树。

她家住二楼,每层两户,另外一户也是她家。两个户门外的走廊,用一块儿约莫膝盖高的白色金属板围着,作用并非防盗,只因家里养着一只柴犬。

她一边俯身伸出一只手逗狗,一边与我叨叨着她的旧疾。

医生说了,颈椎主动脉堵塞,已达百分之七十。

在她说完我的名字小汪后,只见那只柴犬汪汪叫了两声。

人老了,看来记忆力真是不中用了。我都忘跟你介绍了,我的这个毛孩子啊,名字里就带一个“汪”,它呀,估计是听我喊你小汪,激动了。

哦哦,原来如此。它激动不要紧,别嫉妒我跟它抢名字就成。

咦?小汪,你是北京人?

不是啊。

那你怎么用“成”字。

嗯?

你说,不嫉妒我就成。那个“成”字,北京人就爱这么用。

哦,不是不是。我是东北那旮旯儿的。

宋老师一听,哈哈大笑。快进屋,进来聊。一边说,一边撩开我正对面右户那个房门帘,让我进屋。那条不知道叫汪什么或是什么汪的柴犬,在汪汪又叫了两声后,终于停止了吠声。

一进门,我先是感觉到一股飕飕的凉意。换上拖鞋,我这才意识到本来就不大的房间,轻轻走动,竟也有回音。

宋老师的静坐室,除了放着两张藤椅,一张小写字台外,再无其他。难怪,这户房间从一进门,就明显感受到一股阴气。

有时,风会将心吹乱;有时,风也能将凌乱的心匡正。此刻她窗前的风,明显属于后者。

她对我说,春节期间住过一次院,出院后,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身体血氧量少,稍微动动,气就不够用。

进门前,我把鞋子脱在了走廊白色的围栏外。迈过护栏时,我自己都觉得吃力,想必她更是辛苦。然而接下来她的一句话却让我震惊万分。

那天你救我,是我退休后第一次下楼。我已经有将近三年没有下过楼了。说完,拖出“啊”的一声尾音,颤颤巍巍的。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聊斋》里的老树精。我一边脑补着老树精变化成老太婆来到人间的画面,一边应声,这才真切地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可真是太瘦、太小了!小得就像是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虽然她可能由于长时间静卧,让身材变得臃肿,但身上那副小头,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猴子。

我说,那您还出门?再说,三年都没下过楼了,出门锻炼,得循序渐进,慢慢来。

她说,嗨,成天躲在家,总也不是个法子。

躲?我重复地问了一句。

马路。宋老师的一个学生,天天堵在家门口。保姆小张抢在她前面答道。

要不,我先不在这儿待了,您还是继续回到床上躺着,我这就走。

她说,别,不用,没事儿。好不容易来个年轻人陪我这个老太太说说话,我心里乐呵。

我还年轻?宋老师,您真会逗人开心。

不年轻吗?我瞅着,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跟我前些年带的那几个博士生看上去一样。

我边笑边说,那我可得谢谢宋老师的夸奖了。我啊,马上四张啦。

不可能不可能,你可不能像那几个没良心的学生糊弄我这个老人家。

真没糊弄您!然后又说,您要是累了,请随时告诉我。

会的。放心吧孩子。

春天总是令人犯困。打哈欠时,无意中瞥见了小小的写字台上,摆着的几瓶药,其中就有熟悉的那瓶被紧箍咒封印的速效救心丸。

宋老师,记得下次出门,救心丸的瓶盖,拧得差不多紧就行了。还有,这药,最好在您常活动的地方多备着些。

放心吧小汪,下次我会叮嘱张姐别拧那么紧。这药啊,我一连放了好几个地方。这儿,阳台,还有那边。她用手指了指对面的那户房门。

静心室正对着入户门,门上挂着一扇中间被磁铁吸住两半的纱帘。入户门大开着,通向另外那户。

一股逐渐变浓的焦煳味儿转移了我的视线。

啊!不好!她突然一声大叫,身手瞬间变得敏捷起来,几乎是飞进对面那户房门。

我心想,这是小张把灶台上的粥给熬煳了?还是,锅被烧漏了?

宋老师一改平日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说,哎呀,张姐,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啊!不能学我丢三落四忘这忘那的!

知道了!小姐!

啥?我没听错吧?保姆喊宋教授叫小姐?还有,她把保姆称姐,难道张阿姨比宋老师的岁数还大?我数学从小就不好,一边寻思,一边在心里开始盘算:六十退休,五年返聘,六十五正式退下来,三年没下过楼,那,今年她六十八?可是,可是保姆张姐看上去真的比她还要年轻啊!目测也就四五十岁。

张姐说,要让我洗澡,我寻思,明天再洗吧。晌午的太阳最好了,尤其是对待一个常年不出房门的老人更友好。

说句实话,认识宋老师的这两年多,每次她说起神神道道的话,我都能吓一跳。就比方说,明明是下午已接近傍晚,却说成是晌午。我突然想起摆在写字台上的那几瓶药,莫非,不止有救心丸,没准儿还有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

环顾整个房间,三室两厅,其中作为休息室的这间,右侧挂着一块儿长方形小木板,上面用行楷写着“素心斋”这三个字。隐隐约约,总能闻见屋子里有一股难言的气味儿。我曾想到过宋老师是不是有狐臭,在我与她相识两年多以及有限的几次拜访中,当我第三次再去就把它给否了。估计,那股味道,就是她曾经最得意的门生马路嘴中所说的老年味儿吧。

每次马路来堵宋老师,汪汪就叫个不停。如果不是他突然失踪了,这门,哪敢这样大敞大开呀!

那次去看望宋老师,正赶上她午休没起,张姐跟我说了一些有关马路的事。

所以,宋老师三年没下楼,就是因为不敢?害怕?根本就不是她跟我描述的可能是患上了退休综合征什么的?一下子突然停止了忙碌,觉得对社会没有用了,于是失眠啊焦虑呀就找上门来。

可不,当然不是。是躲。躲着他。找上门来的,只有那个瘟神。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他一直没出现?

没。一年多了。

为啥呢?他为啥要来家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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