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
作者: 何立文一
2096年9月1日早上八点,胥城大学物理系副教授苏三省向挂在阳台上的一对虎皮鹦鹉宣布了一个计划:他将订购一台由W研究所刚刚研制成功的,价值两百二十万元的仿真机器人“一号”。
“我目前的私人存款大约一百万元,都是过去积攒的讲学费,包括两项发明的专利费。至于和单如水的共有存款,很明显,一方面我没法弄到,另一方面她也绝不会答应。财务方面嘛,文科出身的单如水严谨得像发动机里的线圈。”苏三省摸了摸鸟笼黑得发亮的栏杆,给鹦鹉喂了一点食物。
一年之中,单如水出差的时间占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她几乎耗费在收藏上面。她对皮包有着病态般的迷恋。她在家里专门弄了一间屋子改装成小型皮包展览室,各式各样的,产自国内、欧洲、非洲和中美洲加勒比地区的牛皮包、羊皮包、猪皮包、鼠皮包,甚至犀牛皮包,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回”字形铝合金架子上。这个房间安装了一扇沉重的防盗门和一把指纹锁,只对单如水一个人开放。苏三省对皮包不感兴趣,若有若无的皮革气味常常使他联想起腐臭的动物尸体。为此,他曾经无比庄重地向单如水抗议:“到外面买一套房子,专门用于收藏那些动物尸体的皮肤。”他从不说“皮包”,他喜欢直指事物本质。
单如水轻轻地“哼”了一声,将剩下的咖啡倒入洗手池里,拎着包出去了。
这个余音绕梁的音节传达的意思很明显。苏三省只得退回阳台,继续逗弄那一对羽毛鲜亮的虎皮鹦鹉。
这么些年来,两人的生活常态就是这样。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坚韧、醒目,向无尽的远方延伸。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兴趣,甚至生活圈子。婚姻遥远,爱情早已成为回忆——事实上回忆都漫漶不清了——互不干涉的状态恰好是两个人所需。幸好没有孩子,不然哪儿有现在的平静。
两个人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满意。
订购仿真机器人的计划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况且在苏三省眼里,两百二十万元也不是小数目。它源于一种沉淀已久的隐隐约约的不平衡心理——单如水可以和动物们的皮肤生活在一起,我为何不能试试与机器人同居?既然自由是两人多年婚姻生活结下的硕果,为何只许她一人独享?当然,促成这一计划的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我下面要讲到的梦境。
8月31日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苏三省又喝醉了。
酒是53度的金门高粱,陪酒的有胥城市一位著名画家,某上市公司的行政总裁,苏三省门下研究生三人,以及身份不明高挑漂亮人称“王小姐”的性感美女。以苏三省的酒量,本来对付画家和总裁绰绰有余,未承想那王小姐堪称酒场霸王花——三杯白酒下肚,居然毫无反应。苏三省一度怀疑王小姐作弊了。可事后,他的三个学生都声称那个晚上仿佛遇见了聊斋里的女鬼:他们亲眼所见,白酒一滴不剩地进了王小姐的喉咙。苏三省不得不信,因为他就坐在王小姐的右手边。三杯酒下肚,他伸手搛菜时甚至蹭到了王小姐的乳房。准确地说,是形成了一次力度不小的撞击。当时,画家正右手握拳,附在研究生甲(长相酷似林青霞的江南女子)的耳边低语;总裁低头看手机,眉毛皱成一团。其他两位研究生则醉眼蒙眬,趴在桌沿。那只健硕的乳房往前一挺,苏三省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新奇的力量在手背荡漾。苏三省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王小姐好像没听见,或者轻轻哼了一声,一缕幽香从紧绷绷的黑色蕾丝里透出。
凌晨两点,苏三省起来喝了一杯水。喝完水,上完厕所,苏三省倒在宽大的床上,不一会儿,梦境之门徐徐拉开。
天幕低垂,密如蝗虫的战机轰鸣着迫近。炮火交织下,高楼顷刻被夷为平地,布满弹坑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卫国者的尸体。苏三省的父母藏身于城郊一栋建筑物的地下室。父亲奄奄一息,母亲衣不蔽体,左腿齐膝断裂,地板上一摊暗红色的血。城市西郊的胥城大学校园内,残垣断壁间,数位机器人环成一圈,将胥城大学三位教授紧紧围住。荷枪实弹的异国士兵列队行进,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举起武器向机器人瞄准。上边的指令是消灭三位教授。瞬间,机器人的手臂被炸飞,熔化的金属掉在地上嘶嘶作响。城郊的建筑物轰然倒塌,苏三省的父母被埋压在下面。机器人开始还击,数名异国士兵摇晃着倒下。远处的钟声响了几下,剩余的异国士兵继续前进。突然,一名机器人弯腰抱起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双腿一蹬弹入空中,燃料的白光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如漆的校园。异国士兵惊愕地仰望天空,他们的弹药显然追不上机器人的速度。白发教授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这个梦在早上七点戛然而止。
洗漱间里,苏三省举着牙刷,盯着镜中双眼浮肿、满口泡沫的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嘴巴成了一个溃烂的伤口,白色泡沫成了散发恶臭的脓液。他隐约记得梦境结尾时,那个唯一的幸存者——白发教授将一本封面黑色内页暗黄的书递给他,那种柔软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上。苏三省低头端详自己的双手,龙头里的水哗啦哗啦流着。
基于苏三省的特殊身份,W研究所同意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一台一号。条件是,他必须使用(陪伴)一号至少五年。五年期满,他可以自由处置一号。
你看怎么样?苏三省问那只蓝色鹦鹉。
蓝色鹦鹉歪着头,看着苏三省在订购协议书上唰唰地签名。
二
洗碗时,一号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那会儿苏三省正在书房里翻看苏联画家列宾的画册。
瓷器碎裂的声音异常尖厉。苏三省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呆立的一号。
“对不起,主人,盘子太滑了,我没能抓住……”一号的脸颊微微发红。
W研究所太不负责任了,洗碗的程序都有漏洞,还敢号称这是最新研发的最接近真人的机器人。苏三省想。
一号找来垃圾袋,一边蹲下收拾盘子碎片,一边说:“主人,洗碗的程序是非常周密的,可能出厂时忘了在十指指尖上加装微型吸盘,但加装了吸盘,便很难兼顾指尖的柔和触感。”
的确,一号的手指与真人无异。昨晚睡前,苏三省泡在浴缸里,一号给他搓澡时,她的十指如一阵春风,拂遍苏三省的每一寸肌肤。单如水的手指……单如水何曾与他有过如此缠绵的接触?这么说不是故意贬低单如水,因为即便两人热恋时,身体接触也仅仅停留在拥抱与接吻上。苏三省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年轻的他高歌猛进,而单如水除了鼻孔里哼哼,两条手臂居然毫无反应。苏三省甚至怀疑她性冷淡,却一直找不到直接证据——她偶尔允许苏三省尝试新的姿势。
任何事物很难十全十美,何况一个机器人。
新学期,学校给苏三省安排了一项任务:给全校本科生开设一个讲座,题目是超弦理论与五维空间,这属于理论物理范畴内的一种假说。苏三省对这个假说有过研究,但还有几个问题一直没得到廓清,包括引力微子和三维薄膜。苏三省请求延迟讲座时间,理由是他尚未做好充足准备。校方的答复是:讲座将视为他近年来研究成果的一次展示,计划不能改变。
距离讲座日期不足一周,上述问题的论证还存在几个漏洞。苏三省夜以继日地搜索与主题相关的外文资料,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然而,三个通宵过去,苏三省依旧毫无头绪。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位濒死的溺水者,死神正向他张开细长的双臂。
晚上,一号端着一杯铁观音进入书房。坐在电脑前的苏三省脸色苍白,须发如剑,仿佛一只入定的刺猬。一号瞟了一眼屏幕上的问题,说:“主人,您若信得过我,让我来试试。”
“你——这个你也懂?”苏三省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我是您订购的管家(一号自称管家),此前W研究所综合您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成果,将全球范围内超弦理论与五维空间的所有论文都拷贝在我的硬盘里,包括一些尚未解密的文件。”
苏三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既然救命稻草出现了,有什么理由不赶紧抓住呢?
一号从左臂里弹出一根数据线,插进苏三省的电脑主机。数分钟内,三百多个编号文件全部导入成功。
结果苏三省的讲座赢得了全场听众五分钟持续不断的掌声。前诺贝尔奖获得者、著名物理学家彼得·约翰森教授给他发来贺信,盛赞他的研究“是迄今为止科学界关于超弦理论最漂亮的一次突破”。权威媒体报道:胥城大学苏三省副教授的超弦理论研究获得重大突破,特别是五维空间的阐述,刷新了我们对宇宙空间的认知。
那天,走下讲坛的苏三省双腿打战。
为了庆祝讲座的成功,也为了感谢一号的及时援助,苏三省决定周末举行一个小型晚宴。他列好菜单,叫一号采办。
见菜单里有洋葱,一号有些迟疑。
“怎么了?”苏三省问。
“对不起主人,我不吃洋葱,因为它的味道过于刺激。”
“不是生吃,是弄熟了再吃。”
“对不起,即便弄熟了,那股味道我还是无法适应。”
“可我挺喜欢吃洋葱啊!”——苏三省觉得一号有点小题大做。
“不如买点西芹,做一道西芹百合。”
“西芹百合?也行。不就是一道菜嘛。”
两瓶红酒,苏三省与一号吹瓶。结果一号醉了,酒精冲开她的香氛系统,整个房间弥散微甜的桂花香。
那一刻苏三省发现,一号的呼吸频率快了许多,语音变得无限柔媚。
接下来发生的事与孤男寡女酒后发生的事几无差异。不同的是,苏三省惊讶地发现,一号的主动与极强的操控欲望让人匪夷所思。他不得不佩服W研究所那帮兔崽子的天才思维。
至于把出差当饭吃的单如水,回到家里也别居他室的单如水,我呸!
其实,对于一号的出现,单如水是比较无感的。那次从上海飞回来,进门脱鞋,迎面走来一位鬈发美女,要不是她的步态有点怪异,单如水还真以为苏三省下作到与哪位风尘女郎鬼混呢。
苏三省告诉她,这是他订购的最新款仿真机器人。
“女主人您好,我是您忠诚的一号。”一号朝她伸出右手。
单如水微微一笑说:“这东西倒挺有礼貌。”
“对不起,我不是东西,我是一号。”一号说。
“呵呵,一号,一号,很好。苏三省你的事我不干涉,我的事你也别管。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单如水抬起手指,吱的一声打开收藏室。
“一号弄的菜蛮好吃,你不一起尝尝?”苏三省的视线从一沓报纸上抬起。
“谢谢,留着你享受吧,我在外面吃过了。哦对了,我后天飞东京,有个大型活动。”
吧嗒一声,单如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三
一号在饮食方面似乎特别精通,饭菜竟然完全符合苏三省的口味。
一次,一号买回来一把青翠的空心菜梗。苏三省早年在乡下吃腻了这个菜,进城后,这道菜也从未出现在单如水的菜单里。他几乎忘记了空心菜的存在。
“这菜不好吃。”苏三省摇摇头。
一号笑了,说:“主人您等一会儿尝尝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十几分钟后,一号端菜上桌。雪白的盘子里卧着切成菱形的碧绿油亮的空心菜梗,鲜红的辣椒丝、洁白的蒜瓣和两三粒褐色豆豉点缀其间,一股动物油脂的香味扑鼻而来。
苏三省的舌根瞬间潮湿了。豆豉作为一种古老的调料,在这道菜里发挥了非常神奇的作用——那种源自植物深处的沉淀许久的香味彻底征服了苏三省的味蕾。以前,厨房里摆满了酱油、生抽、老抽、麻油、味精、鸡精、花椒、十三香等调料,就是不见豆豉。单如水偶尔下厨,端上桌的菜都是中规中矩,说不上好吃也谈不上不好吃,总之吃饭只是机械性的咀嚼与食物从口腔到胃部的短暂运输。不像这次,苏三省吃了两碗饭,并且头一回感觉吃饱了。临睡前,他还能闻到胃里散发的淡淡香味。
苏三省只吃两种大众化水果:葡萄与香蕉。因为两者剥皮即可入口,简单快捷。而一号的购物袋里,水果花样迭出:樱桃、蓝莓、杧果、枇杷、柑橘、胡柚、火龙果、水蜜桃、黄金果、榴莲……她把洗干净的樱桃摆在青花瓷盘里,围成一圈;切成三角形的火龙果插上牙签;剥好的榴莲放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缸里。
苏三省对水晶缸里的榴梿大为光火,因为它的臭味让人难以接受。
“这是您的思维定式,您离它远点,臭味其实是一种香味。这种特殊的气味是由含有硫元素的烃类化合物引起的,对人体没有任何副作用。况且,榴梿的营养价值很高,是一种理想的补品。像您这样经常用脑的人,经常食用它可以提高机体的免疫功能,调节体内酸碱平衡,提高机体对应激的适应能力。”一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