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刑者的黎明(上)(长篇小说)

作者: 米可

引子

九点还差一刻,小合欢搀着我上到酒店顶楼的平台。

寒风中,已有不少人翘首以待。这些人大多独自成行,沉默不语,像一个个肩负着隐秘任务的候鸟。他们是父母,是夫妻,也有兄弟或姊妹。能在大年夜的晚上,在此停留的异乡人,心中必定牵挂着一河之隔的亲人,那些在监狱高墙内被赋予人父、人母、人妻和人子等等称谓的罪人们。

对讲机里的毕剥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盯着罩在我脸上的那副银色面具,出于敬畏,也出于好奇,自觉让开一条路,方便我和小合欢凭着栏杆,眺望河对岸钢筋混凝土的堡垒。

“你就是那个艺术家?”一个长着酒糟鼻的男人问道。

我点点头。

“你可真有才!”酒糟鼻竖起了大拇指。

“俺家孤(闺)女能看到吗?”老太婆张着嘴,在岁月中塌陷的口腔一览无余。

“奶奶,他们都能看见!”小合欢在太阳穴边向上竖起食指,“每间屋子都开了天窗。”

咔嗒一声,监狱发出一声悠长的干咳。眨眼间,一排焰火化身拖拽着光鞭的斑斓猛虎,从东向西急速突进,绚烂了整面高墙。一发发火流星从两翼角楼斜刺向上,在瞭望塔尖炸裂出团团火花,花瓣层叠,枝叶交叉,一座空中花园俨然浮动于夜空。手机纷纷举起,许多人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焰火表演持续了半小时后才进入尾声,将宁静归还于农历虎年最后一个夜晚。阳台上的看客们却仍旧凝望夜空,看烟尘变薄、变淡,直到空气中不再有硝烟的味道,才陆续转身离去。

此时,一位负责监狱宣传工作的女警官将录音笔递到我的面前。我先是对狱方提供的支持表示感谢,然后又说了一通“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类的废话。

“一个私人问题。”女警官关掉录音笔,“再美丽的烟花都有消散的一刻,再光明的愿望,比如对那些被判了无期徒刑,甚至是死刑的罪犯……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刚才燃放烟花的时候,你拍照了吗?”我问女警察。

“拍了。”

“发个朋友圈吧。”我笑着建议。

女警官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楼顶就只剩下了我们爷孙俩。小合欢从我手中抢过对讲机:“大伯,准备好了吗?”

“九重天已经就绪!”赵焰生的嗓音格外庄重。

我冲小合欢点了点头。小合欢吼出了吃奶的劲:“发射!”

一声遥远的呼哨,从冬天干涸的土地上悄然发芽,亦从小合欢的一汪眸子中悄然绽放,第一朵,接着向上,又是一朵、三朵……一架由鲜花织起的天梯冲破云层,向着罕有人至的凌霄,向着模糊不定的黑暗,进发、进发……

我凝望着天际的那一团光亮,感受着身心摆脱了万有引力的束缚。是的。生命没有终止,故事还在继续。

第一章 一颗种子待发芽

1

裹岭位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安徽轩城市的东南角。它原本是徽杭古道上的一个歇脚小镇,后古道荒废,318国道穿城而过,依然是一个过路之地,咬咬牙就可以驶出崇山峻岭,或南下浙江,或北上江苏。故此,旅人并不愿在此多作停留,小镇经济始终发展不起来。

裹岭有两条小街,交会之处地势最洼,汇聚了小镇的人流和财富。街口的一家烘焙店尤其受到小镇居民喜爱。每当新鲜的鸡蛋糕出锅,香气有多浓郁,店外排队的顾客就有多么热情。

只是近一段时间,这种香气却掺杂了令人作呕的尿臊味——不知哪位喝高了的始作俑者,在店门外的鸡爪槭前撒了泡尿,进而引来更多臭味相投的人(或流浪狗),竟将这棵树当作了醉酒者的公共厕所。虽然烘焙店老板张贴了提醒告示,也和周边餐馆打了招呼,但由于随地小便事件都发生在夜里,尿臊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

无奈,烘焙店老板决定守株待兔。若是抓了现行,一定把手机镜头怼到对方脸上,让他好好丢人现眼。

深冬的夜晚,寒气从山岭倾泻而下,织成绵密的水网,罩在小镇的房顶、车顶和烘焙店老板的头顶上。就在老板耐不住冻,准备打道回府时,他发现那棵鸡爪槭下多了一块隆起。走近了,才看到一名醉汉匍匐在地,脸埋在腥臊的湿土里。

烘焙店老板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动弹。

“起来,别在这儿腌臜人!”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

烘焙店老板恼了。他一边打开手机相机,一边用手拨动醉汉的脑袋,试图拍下对方的脸。只是这一拨弄,烘焙店老板的指腹上蹭满了暗红色的血渍。烘焙店老板一惊,想立刻报警,脑袋里却出现“救人一命”的声音。他默祷着,将受伤男子轻轻翻过身,正打算检查他的呼吸,伤者却睁开双目,像是在凝望着什么,但他的瞳孔比灰蒙的夜空更加模糊,比新出生的婴儿更加空洞。

有那么一阵,烘焙店老板被这双眼睛给怔住了,直到派出所巡逻警车的警灯闪烁着转过街角。老板才松了一口气,再次默念着:“救人一命,救人一命……”

巡逻的是一对老少搭档。年纪大的叫骆家应,本地人,有着30年的警龄,家就安在派出所隔壁,天天在岗,也天天脱岗。只要所里没活儿,骆家应就帮着老婆在山地上种笋、养黑毛猪,荤的素的都供进派出所的后厨。年轻的叫左小健,省城人,毕业后考公到了轩城,两眼一抹黑地被分派到最偏远的裹岭派出所。左小健生性单纯,对人没有戒心,虽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却也经常捅娄子,紧张时还容易犯结巴的毛病。由于裹岭地处三省交界,人流车流如过江之鲫,加之山高林密,为亡命天涯的逃犯们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仅是上个月,就有两名逃犯从左小健值守的卡点蒙混过关。被全局通报批评的左小健一度心情低落,觉得自己不适合公安工作。

“脑袋受伤了啊。”骆家应听完烘焙店老板的介绍,蹲下身,在伤者的眼前打了个响指,对方没有反应。

“你给镇卫生所打电话,请他们派辆急救车来。”骆家应给左小健下达命令后,开始端详起伤者:男,35岁上下,中等个头儿,面部没有明显伤痕,手腕处似有勒痕,指甲缝里满是黑灰,不是泥土,倒像是某种粉末。骆家应俯下身子,他从尿臊味中嗅到一丝硝烟的味道。

“你给所里内勤打电话,请他从数据库里调一下涉枪和涉爆炸案件的逃犯名单。”骆家应给左小健下达了第二条命令。接着,骆家应撩开伤者的夹克,从内衬口袋里捏出一个黑色钱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百元大钞,却不见任何证明伤者身份的证件。

“你怎么看?”骆家应问左小健。

“不太好说。”左小健挠了挠头,“要不等他清醒后,再问他发生了什么。”

骆家应反问:“如果他不说实话呢?又如果,他连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呢?”

左小健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轻信他人的毛病,便尴尬地掏出手机,转过身假装催卫生所的救护车去了。

卫生所的值班医生经过检查后发现:伤者后脑勺虽有大面积蹭伤,但伤口较浅,似是撞击倒地,且被拖行所致。此外,CT光片显示颅内有少量出血情况,虽不致命,但影响了伤者对外部环境的反应,需要留院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派出所内勤已将涉枪涉爆犯罪的逃犯照片发到了骆家应的警务通手机,一番比对,并没有发现与伤者体貌特征符合的人员。为了扩大搜寻线索,骆家应用手机给伤者拍了照,请内勤联系市局指挥中心,向全市各基层单位发布请求辨认的协查通报。

接着,骆家应转向左小健,让他回所里一趟,把采集指纹和血样的卡片带到卫生所的命令刚下到一半,骆家应的老伴儿打来电话,说是一伙野猪正在自家的笋地里糟践着呢,怎么赶都赶不走。骆家应说自己正忙着出警没工夫。老伴儿便反问自己是不是群众?她的合法权益要不要人民警察来保护?

左小健旁听了两口子的拌嘴,便劝骆家应先回所里取指纹和血样卡,顺道回家赶走野猪,自己则留在医院里照看伤者。

骆家应有点儿犹豫。

“放心吧,我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左小健说,“万一他是什么A级逃犯,那床上躺着的至少是个三等功啊!”

骆家应的目光在被铐在床沿上的无名男子以及左小健的身上转换着、掂量着,最终,他将巡组仅有的一把77式手枪连枪套一起卸下,交到左小健的手上,然后匆匆离去。

骆家应走后,左小健搬来一个圆凳,挨着床边坐下。圆凳无依无靠,坐在上面容易东倒西歪。左小健索性站起身,围着病床转起了圈,目光却一直锁定在受伤男子的脸上。

伤者已经合上了双眼。这副面孔尽管棱角分明,线条清晰,此时却显出松弛与恬淡,仿佛是历经了一路艰难跋涉,终于可以安睡片刻。左小健打了个哈欠,思绪正要神游,窗外突然传来砰砰响声,一团团红色焰火在半空绽放。原来是一对情侣正在一街之隔的民宿楼顶上放“加特林”烟花弹。

山里是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左小健正想出去制止,但考虑到身后躺着的无名氏,只能掏出手机拍照取证。等拍完照,再转回身时,左小健的呼吸停止了——无名氏正站在左小健的侧后方,仰着头望向窗外的焰火,而那副手铐则空落落地耷拉在病床一侧。

左小健将手握在对方的胳膊肘上,尽可能控制自己不要结巴:“你受……受伤了,你需要躺……躺下。”

男子瞥了左小健一眼,眼神中的空洞被警惕与防备所取代。随着左小健手掌慢慢下移,几乎攥住他手腕的瞬间,男子的一只手已悄然摸到左小健腰带上的枪套,轻轻一拨便打开卡扣,取出了枪套里的那把77式手枪。

左小健愣了一秒,正要抢回枪,男子打开手枪保险,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左小健的眉心中央,紧接着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手枪的弹夹、套筒、顶针、弹簧等各种零件全被拆散,掉落一地。

就在左小健犹豫着是否要捡起这些零件,男子向后跳开,两步便冲出病房,来到空荡荡的门诊大厅。在大厅另一端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正在烧水的火炉。见左小健追了上来,男子高高举起火炉上的水壶,滚烫的热水即将倾泻而下。

左小健立刻命令男子放下水壶,但男子的注意力已经被炉膛升起的蓝色火焰所吸引。只见他伸出右手,摊平掌心,覆在那蓝色火焰的上方。蓝色火苗被压了一头,稍稍矮了下去,却又随着手掌移开,重新升腾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又或是内心的某段旋律,男子不断变化手掌姿势,引导着火苗婀娜生姿。

再看男子的脸,虽然他面部的肌肉抽搐着,但眼中分明燃烧着喜悦与希望。左小健也是看呆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这时,男子伸手摸了一把后脑勺,扯开覆在伤口上的纱布,扔进了炉膛。火焰像是被鲜血打了一针强心剂,立时蹿到半人高,却也耗尽了炉炭最后的生命。随着炉火无可挽回地矮了下来,无名男子也慢慢瘫倒在地,嘴角挂着一抹虚弱的笑意。

骆家应火急火燎地赶回医院,看到急诊医生正在为无名男子的右手包裹纱布。左小健立在一旁,一脸惊魂甫定的神色,手枪枪柄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

“他……他醒了,跑……”左小健再次结巴起来。

骆家应拿回巡组配枪,先是验枪,确定枪支击发正常,再检查弹夹,子弹亦如数都在。

骆家应松了口气:“没受伤吧?”

左小健摇摇头。

急诊医生包扎完毕后,骆家应开始给无名男子采集血样,接着又为没有包扎的左手采集指纹。在指纹卡上挨个儿按压指头后,却只留下五个糊成一团的墨印,根本辨不出任何纹路。骆家应举起男子的手掌认真端详,发现男子手指的纹路竟和冰面一样平滑,完全没有采集的价值。

骆家应决定暂时限制无名男子的人身自由,便拨通了市救助站的电话,简述了救助过程和男子的身体状况。救助站值班人员口头同意接收,但嘱咐带上医院的诊断报告。

电话挂断后,无名男子睁开了眼,嘴巴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骆家应说了一句“我们带你回家”。无名男子便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两名警察便带着无名男子驶离卫生院,沿着穿镇而过的公路一路蜿蜒前进,仿佛一只在黑暗中落单的萤火虫。而山的那边,地球在持续45亿年的缓慢自转中,将黑暗一点点翻了个面儿,只等新一天的阳光普照大地,给予土地里的种子以新生的力量。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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