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爱妻

作者: 王晓磊

约莫三十岁那年,杜甫脱单了。

他的岳父名叫杨怡,职务为司农少卿。

婚前,杨少卿看着杜甫,问他:“你们京兆杜氏,可是了不起的人家呀。你的祖父必简公,前朝的杜司长,‘文章四友’之一,大诗人哪。子美啊,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

杜甫不禁有点惭愧,脸上一红:“主要是写写诗。”

但他随即又鼓起勇气:“我会努力再准备考试的。而且,我会对小姐好的。”

杨少卿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又温和地说:“这两件事,以后都要记得啊。祝你们幸福吧。”

就这样,杜甫把杨小姐娶回家了。

他比她大十一岁,还有人研究说,他比她大二十一岁。他称呼杨小姐统统是一个特别没有美感的词——“老妻”。

“老妻书数纸”“老妻忧坐痹”“老妻寄异县”……好像根本不知道到底谁更老一样。

杨氏夫人有时都怀疑:这么不会说话,我嫁的是不是一个假诗人?

偶尔,杨氏夫人也问他:“朋友都说你的才华高得不得了,就不能给我写几句情诗什么的?”

杜甫挠着头:“诗,我倒是会写,可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放在你身上也不合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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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杨氏夫人也发现,假诗人不一定就不好。翻遍他的一千四百多首诗,里面没有风流的东西,一句风月调侃的话都没有。除了一次丈八沟陪“诸公子”携妓纳凉之外,几乎唯一关涉风月的一句,就是“越女天下白”。杨氏夫人说:“瞧,就说笨有笨的好处吧。”

按计划,他努力准备着考试,争取进步。

其实结婚前他就考过一次,杜甫同学落榜了。他没有气馁,认真复习,等待着机会。天宝六载(747年),朝廷发出通知,宣布要搞一次特别考试,号召大家都来参加,量才授职,绝不食言。

杜甫精神一振:机会终于来了。告别了夫人,他踏上了征途。这一年他三十六七岁,写作的造诣已经炉火纯青,放眼天下,几无对手。

榜单终于公布了,结果是:一个都不录取。

夜晚,小旅馆里,杜甫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怎么和杨氏夫人说才好。正踟蹰着,结果杨氏夫人带话来了,很短,只有三句话:“都听说了,别难过。早点回来。下一次加油。”

然而,没有下一次了。几年后,“安史之乱”爆发。

杜甫带着一家人逃跑,逃到陕西鄜州一个小山村里。土房子,泥巴墙,满屋子凌乱的行李,嗷嗷求食的孩子,看着这一切,杜甫很惭愧:“夫人啊,结婚十几年,还是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安顿好妻子,他出去想看看有什么出路,结果迎面碰上叛军,被拘在长安。

孤寂的晚上,他抬头看着月亮,想起了她,不禁泪眼模糊:今晚的月亮,她在鄜州只能独自看了吧?

回到窄仄的屋里,他拿起了笔,在膝头写下八句诗,题目就叫作《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他以为自己不会写情诗,她也以为他不会写情诗。但是乱世之中,他挥笔一写,一不小心,就写出了整个唐朝最动人的一首情诗。

话说,在那个陕北的小村子里,杨氏夫人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一天傍晚,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出现在村口,是杜甫,风尘仆仆,却满脸喜悦。他活着回来了。

杨氏夫人哭了起来。墙头上围满了邻居,也在为这对乱世夫妻感叹。

晚上是属于两人的时光。他们互相看着,乱世里的重逢,让两个人都觉得像是做梦。

这些情景后来被杜甫写进了诗里:“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后来,他们一直过着奔波的日子。杜甫总是就业了又失业。

杜甫的诗,像是一本家庭日记,从头到尾写满了和她的点滴。

分开两地的时候,他会写:全家不在一处,真的好牵挂——“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看见日子贫穷,他沉重地写下:我回到家里,看到她又用碎布做衣服穿——“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有时候他还写:她又为我的身体操心了——“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

他还描写了两人住的房子:小产权的自建茅屋,经常漏雨——“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有一说一,他们的生活也不全是苦难,也有不少快乐的日子。比如她化妆的时候。

杜甫虽然穷,但有一次还是想办法给妻子搞来了化妆品,弄到了一些上好衣服,让她重新打扮起来。于是“瘦妻面复光”,青春又稍稍回到她脸上。

比如听到好消息,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和平有希望了,他“却看妻子愁何在”,两个人一起狂喜,打算立刻动身去刚被收复的故乡,开始新生活。

比如晚年,他带着她划着小船,在江上徜徉,享受二人世界。有时她画个棋盘,他就陪她下棋。

去世之前,他是在一条漂泊的小船里,她应是守在身旁。“对不起,”他说,“还是没混出名堂。”杜甫一生,总觉得自己愧对她。

他为人处世,对朝廷、对朋友都是无愧的,但是总觉得自己愧对妻子,动不动就念叨:“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

杜甫一生,也始终依恋她,频繁地把她写进诗里:“偶携老妻去,惨澹凌风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唐朝所有大诗人的妻子里,我们对杨氏夫人的生活了解得最多,对她的形象也最熟,原因很简单,杜甫写得多。对别的诗人而言,女人是生活用品,像是好酒、好马,但对杜甫而言,“老妻”是知音,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在一起短则二十七年,长则三十多年,是唐代诗人里伉俪情深的一对。所以,每当读到他写幸福的一些诗句,比如“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时候,我翻书页都会不自觉地轻一些,唯恐打扰了他们短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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