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最小的秘密建档
作者: 杜佳冰“我知道妈妈在电视遥控器上放了头发。”
“我的玩具是外婆的药盒。”
“我想向被我扇过耳光的同学道歉。”
“我无意间翻到了一张纸质旧旧的领养证明。”
一页一页。人们的心事从未如此靠近。它们被写在几千张档案纸上,安放在一个叫作“童年秘密档案馆”的房子里。写下秘密的人,既有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老者,也有2019年出生的孩子。
无论秘密曾令人窃喜、不安,还是羞耻、愤怒,童年秘密都将展陈出来,照以柔和明亮的灯光,供人翻阅,但不允许拍照。曾经的孩子、现在的孩子,快乐的孩子、难过的孩子,都能在这里找到同伴。
他们将自己的心事东躲西藏,到头来发现,原来没有什么秘密是独特的。对无助的孩子而言,这是最大的安慰,是秘密之间的相互拥抱。
秘密录入室里放着一罐彩色糖果,标签上写着:“甜的,糖,想吃可以拿。”馆长郜洁从来不主动打探什么,当访客步入那间小屋,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外面,等待听到糖纸被剥开的一声脆响。
童年秘密档案馆不限定“什么是秘密”,也不限定“童年”的年龄范围。在这里,什么样的经历与想法都不足为奇。一个生于1996年的小孩的秘密是从来没见过妈妈,另一个生于2008年的小孩也没见过。有个2004年出生的孩子在纸上问:“留守儿童算秘密吗?但我小时候并不觉得如何,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爸爸妈妈。”
在家里翻出了领养证明的孩子,总是感到自卑、敏感、多疑。“为何我一出生就被抛弃呢?”如果他能看到另一个秘密里同样关于“自卑、不如别人、敏感”的领养困扰,或许就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问题。

秘密会告诉来访者,有1978年生的孩子给讨厌的老师凳子上放了钉子,有1996年生的孩子抽空了幼儿园园长的凳子。一个“80后”说他孤立过村里的小朋友。比他小20岁的孩子也坦言,小学时他曾经是霸凌别人的“坏人”。
秘密是社会互动的结果,不是个人独自的建构。它所带来的紧张感,也只有在公开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缓解。
有人冲进来写完一张档案就走。也有人犹豫、徘徊,直到把深埋心底已久的话写出来,坐在那里看着,静静地流泪。“我竟然写出来了。”一位访客说。很多人觉得,把秘密投入档案箱时很舒服。
一个被欺负却从来不敢向家人诉说的“乖孩子”也拿起了笔:“他们不懂体谅以及关心人,总是在责怪我的胆小怕事。长期以来,这导致我的性格内向,对于情感,对于别人,很少信任,现在我在慢慢走出以往的经历。”他一笔一画地写道:“看到这里的人,希望你能感同身受。”有人阅读到这份档案时,伸手摸了摸“感同身受”这4个字。
有人看了别人的秘密,自己也写下秘密作为“回礼”。“我们常把交换秘密作为关系升温、拉近距离的方式,这说明也不是所有秘密都得藏起来对吗?”一位访客留言。
在以成人为主导的世界里,一个真正的秘密是:孩子们有自己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法,只是常常不被在意而已。
一个孩子不小心吞下了几颗西瓜籽。为了避免它们在肚子里生根发芽,她吓得好几天没有喝水,“快要被渴死了”。
一个女孩弄丢了她的娃娃,很难过,却不敢哭。直到40岁,她写下:“因为怕被人发现我把(她)当活的这个秘密。”
在VCD、电视机和电脑把孩子引入室内之前,大量的童年秘密与自然有关,记录着他们探索这个陌生世界的行动——把蜂刺拔了,舔一下蜜蜂的屁股,或许能喝到蜂蜜。抓着鸭子给它喂盐,就能吃到咸鸭蛋吧。
看到木匠的硬币,很喜欢,虽然“没有什么用钱的时候”,但也伸出手去“据为己有”,成为难以启齿的秘密。
1920年,一位法国心理学家就曾提出:幼儿对于“秘密”的发现是一项巨大的成就,它标志着幼儿“内心世界的诞生”和“自我领地的形成”。只是这领地像他们的个头一样,小得可怜。
一些孩子永远记住了帮自己保守秘密的大人:假装收到了补课费的物理老师,假装没看到雪糕袋从窗户飘下的母亲。一些裂痕在这间屋子里慢慢弥合。成为父母的孩子在这里反思:“昨天打了大女儿,说心里话,看到她疼的样子我比她还难受,希望我的女儿能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
大人们在子女身上弥补自己曾经作为小孩的委屈。因为父亲热情招待别人家的小孩就想离家出走的孩子说:“现在想想才明白,孩子其实理解不了什么是礼数,对父母的期待就是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现在做妈妈了,我会很注意孩子的情感和情绪需求,理解作为孩子的‘自私’。”
曾经被同伴欺凌的孩子写道:“希望所有和我一样的人,能勇敢说不,但也勇敢爱人。我再也当不了孩子了,但我会做一个永远温柔的大人。”
馆长郜洁总能听到糖纸被剥开的脆响,这里的甜味被人们分享。夏天,一位大爷说,这个空间很温暖,虽然开着空调。有个孩子在秘密里写,他每天写日记,每次的最后一句,外婆都让他写,“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