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兄弟党崛起的进程、原因与政策实践
作者: 李凯旋【关键词】意大利政党 意大利兄弟党 保守主义 新自由主义
2022年9月,保守主义政治力量——意大利兄弟党(下称“兄弟党”)在议会选举中一跃成为本国第一大党。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意大利政治格局在长期的社会不平等升级即“内部困顿”和非常规移民大量涌入等“外部挑战”影响下进行保守化重构的结果。兄弟党上台执政标志着保守派力量在右翼阵营中政治主导地位的确立。这虽未改变意大利政治精英在经济治理中推行新自由主义的共识,但右翼力量的系列保守主义改革已开启对该国政治文化的保守化再塑造。
意大利兄弟党的崛起历程
兄弟党的成立与发展壮大,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意大利右翼政治力量的更替演变密切相关。尤其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在“内部困顿”与“外部挑战”的交织影响下,温和派在意大利右翼阵营格局重构中衰落,以兄弟党为代表的保守派崛起并逐渐成为主导力量。
一、成立与早期发展
20世纪90年代初,由意大利司法系统主导的一场大规模反腐肃贪运动——“净手运动”自米兰向全国蔓延。彼时的执政党——天主教民主党、意大利社会党等,皆因贪腐丑闻在“净手运动”中瓦解。传媒大亨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新组建的意大利力量党(下称“力量党”)与扎根于意大利北部富庶大区的北方联盟和立足于落后南部的意大利社会运动(以民族联盟名义参选)等边缘右翼政党结盟,在1994年议会选举中崛起,[1]成为右翼选民的“新宠”。
兄弟党与意大利社会运动渊源颇深,但其演变进程较为复杂。1994年议会选举后,支持率大涨的意大利社会运动因是意大利国家法西斯党的后继党而饱受质疑,质疑者们认为持有法西斯主义主张的意大利社会运动不具备参加中右翼政府的合法性。因此,意大利社会运动于1995年召开最后一次代表大会,宣称无条件忠于自由民主并改名为民族联盟,加速了去法西斯化和主流化进程。1998年,民族联盟举行改名后的第一次代表大会,重申了反法西斯立场并转向新自由主义,支持减税和私有化,强硬反移民但避免种族主义言论,强调法治、家庭价值和欧洲一体化。[2]时任民族联盟领导人吉安弗兰科·菲尼以“务实保守派”形象示人,其努力淡化早年的法西斯背景,并无视党内异议者的反对,推动该党与力量党合并以彻底主流化。2009年,两党正式合并为自由人民党。[3]然而,新成立的自由人民党凝聚力很弱,仅一年后,菲尼就与贝卢斯科尼因在领导权和具体政策上的分歧而分道扬镳。2012年,焦尔吉娅·梅洛尼、伊尼亚齐奥·拉鲁萨等原民族联盟领导人因坚持保守主义价值观,拒绝支持马里奥·蒙蒂政府而与贝卢斯科尼产生矛盾,选择出走并与原力量党元老圭多·克罗塞托等共同组建了意大利兄弟—民族中右翼党(一般被称为“意大利兄弟党”)。

兄弟党初创时的核心力量是梅洛尼所在的“海鸥”团体,该团体原是民族联盟内部一个以罗马为主要据点的非正式派系,在青年群体中较受欢迎,并与该党内部极右翼强硬派保持着密切的盟友关系。初创期的兄弟党被视为温和右翼,党章中提出自由、民主、正义、社会团结和税收公平等原则,在2013年议会选举中疑欧立场和反移民主张表现得较克制,但这也导致该党因缺乏特色鲜明的主张仅获得不足2%的支持率,在右翼阵营中处于边缘位置。
二、从边缘到政治中心
2013年的议会选举拉开了意大利政党格局重构的序幕,也是右翼力量再度更替的开始。在此次选举中,自称“超越左与右”的五星运动强势崛起,成为意大利参议院第二大党、众议院第一大党,以自由人民党为核心的右翼联盟与以民主党为核心的中左翼支持率均大幅下跌。右翼联盟支持率大幅缩水——参众两院支持率分别为30.72%和29.18%,较2008年大选分别下滑16.6%和17.63%;中左翼的支持率分别为31.63%和29.55%,较2008年大选分别下滑6.38%和8%。
大选结束后,右翼联盟进一步碎片化,自由人民党在2013年11月再度分裂,安杰利诺·阿尔法诺等数十名议员出走成立新中右党;贝卢斯科尼复建力量党,但已难以挽回衰落趋势。在2018年议会选举中,力量党的两院支持率均不足15%,由北方联盟转型而来的民族民粹主义政党联盟党的两院支持率均突破了17%,而自2014年极速右转且自称“身份民粹主义力量”的兄弟党支持率则跨越了进入议会的门槛——4%。[4]选举后,联盟党与第一大党五星运动组建联合政府。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联盟党的支持率突破34%,兄弟党的支持率也超过了6%,而力量党仅获得8.78%的支持率。支持率大涨的联盟党欲提前大选,对联合政府发起不信任动议。2019年9月,五星运动与民主党重新组阁。2021年1月,意大利前总理伦齐因执政理念分歧带领意大利活力党退出执政联盟,导致时任总理孔特辞职。同年2月,马里奥·德拉吉“临危受命”担任总理,新政府几乎获得所有议会党团支持。自此,联盟党和作为议会中唯一反对党的兄弟党的支持率出现此消彼长的趋势,两党对右翼领导权的竞逐由此展开。
在2022年的议会选举中,右翼力量出现颠覆性变化,联盟党因政治投机和治理失能等问题失去选民信任,参众两院支持率均跌至不足9%;力量党的支持率略高于8%;而高呼“上帝、祖国和家庭”的兄弟党迅速崛起——参众两院的支持率分别达到26%和25.98%,[5]一举成为意大利第一大党并上台执政。根据对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与2022年意大利议会选举选民投票对比分析,兄弟党在都灵、博洛尼亚等中北部重镇分别有近69%和65%的选票是来自力量党和联盟党的。[6]执政两年后,兄弟党进一步巩固了第一大党地位——在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的支持率达到了28.76%。简言之,历经十余年的格局重构,右翼阵营的领导权随着保守派崛起而被兄弟党收入囊中。
意大利兄弟党崛起的主要原因
兄弟党的崛起,既与意大利中左翼政党的右转和共产党等传统左翼政党的边缘化有关,又是保守派近年来在右翼政治生态演化过程中逐步占据上风的结果。兄弟党自身的适应性转型,则是其崛起的重要内因。
一、中左翼的右转与传统左翼的边缘化
由原意大利共产党主体力量演化而来的左翼民主人士党与中间派雏菊党于2007年合并形成的民主党,是近年来意大利中左翼的核心力量。然而,民主党为争取更多选民,背离了过去坚持的“平等”“进步主义”等原则,特别是在2013年上台执政后,在经济社会领域推行新自由主义——推动紧缩福利支出、劳动力市场灵活化等系列改革,直接或间接加剧了社会不平等;在社会文化领域奉行多元文化主义,如在移民融合与公民权方面,主张“出生公民权”原则,为非常规移民建设“人道主义走廊”等;在反歧视与社会公平领域,主张在中小学课程中增加移民历史、伊斯兰文化内容等,在对传统阶级政治产生解构效应的同时,又营造了一种去中心化的“伪共同体”感。然而,民主党背离传统的做法并不成功,不但没有赢得更多支持,反而损害了在传统选民中的声誉,导致传统选民大量流失,其对经济平等的忽视及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沉迷”,更是将面临生活危机与“外部挑战”的民众推向了极端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阵营。

2008年以来,意大利共产党等传统左翼政党的边缘化,也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兴起的重要原因。传统左翼政党的边缘化,不仅表明其政治动员能力严重退化,还意味着其对大众思想文化的影响力和进步主义运动引领力的萎缩。因此,尽管意大利共产党逐渐认识到,右翼政党利用民众对政府紧缩政策的不满而煽动穷人彼此仇恨,进而导致社会上排外和本土主义等思潮发酵,主张应以反对右翼政党对民主和福利国家根基的侵害为己任,[7]但受限于基层组织的空心化和宗派主义所致的碎片化,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实践层面,传统左翼政党应对右翼民粹主义都未取得有效进展。
二、右翼政党政治的民粹化与保守化
温和右翼治理失能带来的政治生态变化也是右翼保守派崛起的主要原因之一。“净手运动”后,贝卢斯科尼高举“自由主义革命”大旗,以“政治素人”身份参政,迎合民众对腐败低效的“党阀政治”及在其主导下日渐失灵的国家干预主义的反感,领导力量党赢得大选并上台执政。在贝卢斯科尼执政期间,民族联盟等极端保守力量作为贝氏的政治盟友,为维持政治影响力开始了温和化转型。但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自由主义革命”弊端尽显——意大利失业率高企、社会不平等加剧,普通家庭的绝对贫困率从2008年的4.0%大幅增至2013年的7.3%。[8]几乎与此同时,移民大规模涌入使意大利出现了多元文化融合与安全治理困境。在多重危机叠加影响下,力量党等温和右翼陷入“代表性”和“回应性”危机,被新兴民粹主义力量五星运动贬斥为“腐败旧党”。
在此背景下,2017年北方联盟正式开启转型进程,向民族民粹主义政党联盟党转变——其理念主张从反“罗马中央政府”和南部“寄生虫”改为反“欧盟”和“非法移民”。联盟党领导人马泰奥·萨尔维尼更是声称移民“抢走意大利人的工作和社会福利”,这种反移民的民族民粹主义叙事,使联盟党在短期内就赢得大量支持,在2018年议会选举中以17.61%和17.35%的得票率超过力量党(分别为14.43%和14%),成为议会第三大党,并与五星运动组成联合政府上台执政。然而,此后联盟党因高层贪腐丑闻及机会主义对抗策略所暴露出的局限性,使其此前获得的政治认同迅速瓦解。
联盟党的倏然兴起与迅速衰落,表明政治口号与政治实践之间的差距很大,如果不能通过有效的政治实践兑现政治承诺,将使选民对该政党的信任迅速涣散。与此同时,意大利右翼政治生态的变化,既为兄弟党的崛起提供了机遇,也为其适应性转型提供了镜鉴。
三、兄弟党的适应性转型
面对多重危机叠加与政治生态变化,兄弟党于2017年开启了所谓“主流保守主义”转型,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为淡化与极右翼的联系,兄弟党去掉了党名中的“民族联盟”字样,但在党旗和党徽上仍保留了三色火焰标识。二是汲取温和右翼的教训,迎合选民诉求,重新界定了党的政治理念。2017年兄弟党发布《的里雅斯特论纲》,强调要捍卫“爱国主义”和基督教传统,主张基于民族历史记忆的“身份政治”,并称这是重新凝聚因多元文化主义导致的社会“原子化”以及应对“伊斯兰化”的“良方”。[9]三是弱化反建制立场,打造负责任的对话者形象。2018年后,兄弟党对欧盟的态度由“疑欧”转向保守主义改革派立场,承认欧洲一体化对于维持欧洲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的意义。在国内经济社会治理问题上,兄弟党既反对机械的财政紧缩,也反对导致“财政失控”的普惠式补贴,强调要对经济社会问题“负责任”,主张通过减税和精准补贴刺激经济发展。通过上述转型,兄弟党成功赢得了选民支持,在2022年议会选举中成为第一大党并上台执政。
需要指出的是,兄弟党领导人、意大利总理梅洛尼是该党崛起的重要驱动力,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梅洛尼本人的政治生涯表现亮眼,政治影响力出众。1998年,梅洛尼就成为民族联盟罗马省议会议员,2006年首次当选国会众议员并被时任副总理菲尼推荐担任众议院副议长,2008年任贝卢斯科尼政府青年部部长,2014年当选兄弟党全国主席并连任至今,2022年成功领导兄弟党赢得大选并成为意大利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理。二是善于利用舆论凝聚选民。1998年梅洛尼在领导民族联盟青年组织“青年行动”时就发起了阿特莱尤政治文化节,[10]兄弟党成立后该节日成为该党重要的政治活动之一,特别是近年来成功邀请到其他党派及外国知名政治人物如匈牙利总理欧尔班(2019年)等出席,显著提高了意大利保守主义政治文化的影响力,为兄弟党在传统右翼选民中赢得大量拥趸。同时,梅洛尼还借助社交媒体有力提升了选民对兄弟党的认同。2019年10月,梅洛尼在罗马右翼政党及支持者集会上发表演讲,强调自己的女性、母亲、基督徒和意大利人“身份”,获得众多保守主义选民的认同。梅洛尼的演讲在集会后被改编为歌曲在社交媒体上广为传播,极大提升了梅洛尼本人和兄弟党的人气,成功推动兄弟党从政治边缘走向政治中心。三是善于借用外力摆脱政治孤立。2018年11月,在兄弟党加入欧洲保守派和改革主义者党团近两年后,梅洛尼被任命为该党团主席,这表明兄弟党不仅摆脱了一度被孤立的处境,而且缓和了外界对其后法西斯主义身份的质疑。此外,梅洛尼先后两次获邀参加美国著名的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CPAC)并发表演讲(2019年2月和2022年2月),2020年2月还出席了美国保守派重要集会“全国祈祷早餐会”。2022年议会选举后的民调显示,兄弟党的支持者中,有68%是因梅洛尼而投票。[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