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曼莎·哈维:用写作探究认知的极限
作者: 张滢莹
英国小说家。出生于1975年,是一位建筑工的女儿,曾在纽约大学和谢菲尔德大学学习哲学,她现在是巴斯思巴大学的创意写作导师,目前创作了五部作品。2009年她凭借首部作品《荒野》(The Wilderness)入围布克奖长名单。2024年11月12日,凭借《轨道》(Orbital)获得布克奖。
1975年,萨曼莎·哈维出生于英国肯特郡一个叫梅德斯通的小镇。她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萨曼莎称自己家的装修“堪称1980年代媚俗艺术的巅峰”——客厅装着假梁木和黄铜饰条,吧台旁立着飞镖盘,厨房竟塞得下台球桌。在村庄度过的童年,在玩耍和阅读两个维度展开——不在玩游戏,就在阅读,是萨曼莎最为心醉的时光。她往返于现实与虚构世界,松弛、贴近自然的日常滋养了她打量世界的独特眼光,杂糅的阅读则成为她想象力的支撑。如今回想起童年,她的记忆存储中依然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画面:比如某次她“亲眼看见”读过的《最坏女巫》主人公,骑着扫把从浴室的窗前掠过。
以11岁作为童年记忆的分水岭,是因为在即将迈入青春期时,萨曼莎遭遇了父母离异的变故。在她搬离这里时,班里的同学给她制作了巨大的告别卡片。成年后她每次回到这里,对小镇的审视总带着一种怀旧和怒其不争的情绪:一方面,这里充满着她童年熟悉的神秘主义,梦想、书籍、想象和记忆交织在一起;另一方面,虽然街道重修过,房子也变多了,但它依旧和以前非常相似,每个人都待在原地,延续着原有的生活,退缩、变老、死去。对作家萨曼莎来说,这里是一个单调的住宅区,又仿佛是一个失落世界的入口。
父母离异后,萨曼莎的生活可谓漂泊。她去过许多地方,在本科和硕士期间攻读哲学,这也解释了她许多小说中带有的浓厚哲思意味。在20岁出头时,A.S.拜厄特的《静物》和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水之乡》真正点燃了她的创作冲动,并直接影响了她职业生涯的选择——获取哲学硕士之后,她转向攻读创意写作并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并在爱尔兰、新西兰、日本,生活、写作、游历、授课。
研究与写作如同共舞
许多作家的长篇首作,是高度自传性的书写,毕竟亲身经历和体验更容易锻造出独特的内核。萨曼莎却选择了一个与自身经历相去甚远的领域。在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荒野》中,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年男子杰克需要面对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日渐崩塌的日常生活秩序。
这部作品中,杰克的记忆好似一张被撕得粉碎扔向空中的相片,他勉力捞取和辨认,虽然细部清晰可见,但全貌是不存在的,读者需要自行拼凑才能找出前因后果——“其实这些记忆并非不请自来——自己浮上了表层。不,是他在找寻它们,甚至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就强行进入了这些记忆,在记忆的沟壑之间跋涉穿行。他以做游戏的方式试着把它们连接起来,建立了一种时间绵延的感觉。”另外一些时候,记忆则错乱叠加,真假难辨,迷失其中的杰克不仅无法完成自证,还要面对更为残忍的现实:记忆以及其他所有生命中曾经顺理成章的逻辑(比如打开冰箱是为了拿食物而不是放鞋子),已经背叛和远离了他。
从这本小说开始,到陆续问世的《万物皆歌》《亲爱的小偷》《西风》,在不同历史背景和主题下,这种解构心理状态与叙事结构的写作方式,在她的小说中一直延续了下来。每次动笔前,她都会就主题做数月的基础研究,比如在中世纪背景的《西风》的写作过程中,她阅读了大量相关资料书籍。在萨曼莎看来,研究与写作如同共舞:某个史实打开虚构世界的门,你需要顺藤摸瓜寻找细节填充肌理,而新发现又将为你之后的写作照亮更多可能。
2016年,萨曼莎“避世、宁静”的生活被打破,大大小小的麻烦和痛苦让她没法静下心写作:搬家后持续不断的噪音、对政治局势的失望、亲人离世的消息……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原本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萨曼莎经常彻夜无眠。她尝试了各种助眠药物、睡眠疗法、感恩日记和脑波催眠,这些都没能让她脱困。为了反抗,萨曼莎索性开始记录自己的不眠之夜,以及那些在漫漫长夜中翩飞的遐思。非虚构作品《睡不着的那一年》就此诞生。
与小说体例相比,这本诚实书写身体和心理感受的书里,我们能看到更多萨曼莎试图掩盖的家庭生活的影子,也认识到黑夜对她意识的蚕食,“我清楚时间流逝的质感,也清楚我的思想被黑夜逐渐侵蚀的质感”。在严重缺乏睡眠导致的耳鸣、头疼、精神涣散的情况下,她思考着过往,思考脚下的生活和无尽的远方。
探索着人类认知的极限
或许正是这种对宇宙星辰的遐想,让慢慢走出失眠困境的萨曼莎形成了很特别的爱好:搜索和观看来自国际空间站所拍摄的地球影像。她有时会持续数小时观看国际空间站的在线视频,以另一个视角打量我们身处的地球。这种遐思和对远方的探索欲,使她在身体情况好转后,就开始思考一本关于太空的书——也就是后来获得布克奖的作品《轨道》。
尽管摘得了许多文学奖项,萨曼莎此前的小说却走不出“评论界盛赞、市场遇冷”的怪圈。2015年媒体披露,她2014年出版的书信体小说《亲爱的小偷》仅售出1000册。直到2024年布克奖揭晓的前夜,她依旧自视为长期处于文坛边缘地带的人,把自己定义为“陪跑选手”。事实上,《轨道》早在入围布克奖前就显示出破圈潜力,并在入围后销量碾压其他候选作品,成为一本不折不扣的畅销书。
从拿起笔开始写作直到今天,这位被称为“我们时代的伍尔夫”的作家就一直在挑战自我、刷新写作者可能涉足的疆域,而不是作家本身擅长、理应能写好的那些“剧本”。她也坚决反对“作家应固守身份经验”的论调,认为对自己所在阶层、地位过度关注的当代文学已陷入真实性与真理的泥沼。
与其说《轨道》是本小说,不如将其视为一首献给地球的抒情诗。作品中,一座悬浮于地球上空的空间站里,六位科学家日复一日采集气象资料、完成科研任务,透过环形视窗见证每天昼夜16次交替的奇观。每次环球飞行,极地冰冠、热带气旋,褶皱山脉与平静海洋在穹顶下流转成四季的画卷。这些远离尘嚣的守望者,各自怀揣着被按下暂停键的人生:有人收到了母亲离世的消息,有人刚经历婚姻破碎的漩涡……此刻他们身在天际,对许多事无能为力,但同时却拥有了能够俯视一切的“上帝视角”。在离地400公里的高空,乡愁与宇宙意识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越是飘浮失重,他们越觉得自己与那颗蓝色星球血脉相连。关于生命与星球依存关系的终极叩问,随着每一圈的航行逐渐清晰。

“谁会想听一个威尔特郡书桌前的女人写太空?”萨曼莎在布克奖领奖时的自嘲,恰恰折射出她将哲学玄思注入叙事的野心。许多作家写过太空,但太空在他们笔下往往只是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背景设定。萨曼莎却以太空为视角,将我们的注意力拉回那个小小的蓝色星球——它渺小、脆弱,在华丽广袤的宇宙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却是我们唯一的家,是我们必须珍视和保护的地方。就像宇航员千惠的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后,大家缄默的神色下共同的内心感受:母亲、母亲、母亲,这两个字在他们心间回荡着,千惠现在唯一的母亲就是那个绕太阳自转的发光球体。
如今,萨曼莎居住于威尔特郡一幢16世纪的老屋里,在一个没有装修、“寒冷、破败、陈旧”的房间写作,在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课程。她没有手机,没有社交媒体账号,在工作告一段落后,她会去镇上上雕塑课。获得布克奖以后,除了必须接受的采访、出席的活动,萨曼莎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这是她希望维持的,隐者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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