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口头禅
作者: 方清刚鲁迅好友内山完造的弟弟内山嘉吉在回忆录《中国版画和我》中,记述鲁迅说话有“这个这个”的口头禅。读此我差点笑翻,当即提笔写下一句批语:“原来我也很‘鲁迅’!”
1931年8月17日上午,内山嘉吉受鲁迅邀请,前往曾由美国人开办的犹太儿童学校的日语学会,为十三个中国青年艺术家讲授版画知识,包括起稿、用刀、拓印、套版等,鲁迅做翻译。让内山嘉吉不解的是,“按理中国话通常要比日本话简短得多,可鲁迅先生的译释至少比我的话长了一倍”。内山嘉吉说:“我不谙中国话,只记得鲁迅先生的话里有时夹着‘zhege,zhege,zhege,zhege’的声音。后来才知道,这是口头语(‘这个、这个、这个、这个……’)”真想不到,公认文笔简洁犀利的文豪鲁迅,说起话来,居然还会有“这个这个”的口头禅。
关于那日的鲁迅,内山嘉吉在另一篇《鲁迅和中国版画与我》的文章里追忆:
片刻间,店门口闪了一道光亮,穿上一身雪白的长衫的鲁迅先生走了进来。我不知该怎样描写当时的情景,鲁迅先生的服装和外面的阳光正争相辉映着。他那件长衫简直像是用水晶织成的一般灿烂夺目。
关于这件白长衫,日本友人增田涉说,那是史沫特莱赠给鲁迅的。内山嘉吉记述:“后来从我在北京和上海的鲁迅纪念馆里所见的陈列物品来看,记得这件长衫的颜色似乎已变成淡淡的茶色了。但那一天,鲁迅先生风采奕奕出现在内山书店的门口的形象,就像一道银白的雪光,映照着我的心灵。”
与明媚如日光、莹净如雪光的鲁迅相比,青年艺术家们的穿着显得简陋而寒碜,“多半是白粗布衬衫和低质量的西裤。我还能记得,有二三个人穿的是褪了色的鼠灰色或茶色的中式长衫”。在为期六天的讲习班期间,“没有见一个系领带的,也没有穿西服的”。但当鲁迅走到面前,“他们立即齐身起立,向鲁迅先生行了个礼,一个个都怀着一种对鲁迅的尊敬和佩服的心情,每个人的目光,由于洋溢着那种向往革命的热情而都显得炯炯有神”。
内山嘉吉记得,鲁迅的双眼“明净而深陷”,“又显得十分恳切”。让内山嘉吉念念不忘的,还有鲁迅送给他的礼物:德国艺术家珂勒惠支亲笔签名的一套六幅铜版画《织匠》。这套珍贵的艺术杰作,1945年毁于美机轰炸东京引起的火海之中。
1973年,鲁迅之子周海婴把打听到的当年参加木刻学习的十三名青年的信息告诉内山嘉吉,其中就有曾经的中央美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江丰,当时名周熙。还有四位在1938年以前就已经牺牲。
鲁迅在1931年发起的上海木刻讲习活动,是中国木刻版画“茂林嘉卉”前萌发的第一芽。我们通过见证者内山嘉吉的眼睛,看见的鲁迅是慈父般的播种者,是沛然甘雨,是慷慨而望隆的文魁,是鲜艳明媚的光。
内山嘉吉那年三十岁,是东京成城学园小学部的美术教师。是年8月22日“版画讲习会”结束后当天,内山嘉吉与片山松藻完婚,他们归国前,鲁迅题写欧阳炯词《南乡子》相赠:“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引春风相对语。”欧阳炯是晚唐花间词派的代表,词风妖丽淫靡,论者以为“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鲁迅随手从《花间集》里拎出一首香艳芳菲的爱情词作送给燕尔新婚的一对日本伉俪,其渊博和雅致,在东瀛成为美谈。
内山嘉吉看鲁迅,应该受到其兄内山完造影响。内山完造回忆1927年在内山书店第一次看到的鲁迅同样穿着白麻长衫,他“抽着烟飘飘而来,买几本书后,又飘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