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北岛散文,从无感到共鸣
作者: 郁土游美归来的半个多月,一直致力于消化在美国的见闻与感受,除了用文字记录下来外,就是阅读与美国有关的文字,比如爱默生的文章,比如北岛关于美国的散文。
北岛的散文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个异数。盖其在世界各地漂泊,其所经国家之多,所见各色人等之众,中国当代作家中,大约无出其右者。其散文集《青灯》《午夜之门》《蓝房子》,十年前读,给我的感受就特别强烈,尤其是记纽约人的那篇。这次再将其集子找出,专读那些与美国有关的,发现从前无感觉之处,现在共鸣强烈,盖其所履之处,我现在也经过,能够相互印证吧。
过海关说三个NO,立马放行?
北岛《上学记》:“我认识一个人。他满世界转悠但根本不学英文,反过来还笑话别人,‘你们那点儿英文,过海关还得吭嗤吭嗤费口舌。老子三个No,准立马放行’。我估计,海关的三个问题大概是:你从哪儿来?No!来这儿来干什么?No!到底打算待多久?No!”(《蓝房子》)
凡赴美读书、探亲与旅游,首先得过签证关。签证官会说中文,所以会不会英文关系不大。可入关时,检查官只会讲英语,问题马上就来了。此次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入关时,排在前面的中国人一家三口,女儿三十多岁,三人都不会英文,男检查官不得不问现场的旅客,谁能来翻译一下,一个小伙子应声而出:“我来试试。”轮到我们时,检查官先问妻子“你什么时候离开美国”,第二个问题是随身是否携带植物、水果等。该我了,他先用英文问我来美国干什么,我听不懂,请妻子帮忙回答。又问孩子的毕业典礼何时举行,又是妻子代为回答。然后我们过关。其实,我们来美国的目的与大致行程,事先提供给领事馆的签证材料上都有,他在电脑上应该能够看见,可他还是要再次询问验证一下。我们刚来美国,他就问何时走,似乎害怕我们在美国赖着不走了!这在讲究礼数的中国人看来,哪有到别人家做客,刚刚进门,主人就问:你什么时候走?果真如此,客人估计立马转身就走的。可我们不能啊。
至于北岛所言那名以三个No打遍天下海关者,当他说出第一个No时,估计就会吃瘪——你何时离开美国?No!(我不走了)那还不把海关官员给吓坏了吗。另外,他去陌生国家,不会英文,恐怕连购物、吃饭都成问题,除非带着翻译。
金斯堡以一百万美元把手稿卖给斯坦福大学
北岛在《艾伦·金斯堡》中这样写道:“两年前(1992年),艾伦以一百万美元的高价,把他全部手稿和来往信件卖给了斯坦福大学图书馆,成了一大新闻。艾伦告诉我,如果把他的每张纸片都算上,平均最多才值一块钱。再说这笔钱缴税后只剩六十万……”(《蓝房子》)
艾伦·金斯堡是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父,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朗诵其长诗《嚎叫》一举成名,成为反主流文化的英雄。
此次游美,参观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与耶鲁大学的艺术博物馆,不由感慨其藏品之丰富,其学子之有眼福。后来去硅谷,驾车路过斯坦福大学,因在圣诞假期,其艺术博物馆不开,只看到了立在大院里的罗丹雕塑《加莱义民》。据说其艺术博物馆收藏了罗丹一百五十件作品,是除巴黎以外收藏最富者。不过,费城的罗丹博物馆也这样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其艺术博物馆收藏之富,可以想见矣。令我没想到的是,其图书馆也如此厉害!这些世界名校,该是多么富有啊。
高尔泰花五万美金在新泽西买了个小房子
北岛在《证人高尔泰》中这样写道:“他们在新泽西南部的一个老人住宅区花五万美元买了个小房子,这笔钱在曼哈顿最多只能买间厕所。我是建筑工人出身,房子一看就是低成本的。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是高尔泰的书房,还有间相当敞亮的花房,作小雨的画室。”(《蓝房子》)
我曾读过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并在杂志上撰文介绍他是苦难的见证人,他饱蘸血泪所写下的文字,是可以流传下去的,没想到北岛也这样看。最关键者,此次我们去纽约,因逢跨年,纽约房价很贵,我们就租住在新泽西北部靠近纽约的地方,乘坐小火车半个小时即可抵达曼哈顿,租金较纽约更为便宜,但三人间每天也要三百多美元。没想到,此时此刻,高尔泰的住所就在新泽西的西南方向。
我向来抱着只吃美味的鸡蛋,而不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之态度。不过,当知道自己租住地与高尔泰的住处如此之近时,心中还是泛起一种莫名的兴奋。
顺便说一句,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是由德国艺术家埃玛纽埃尔·洛伊茨于1851年创作的巨幅油画《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讲的是独立战争期间,大陆军兵败纽约,被迫从新泽西撤往宾夕法尼亚州,士气低落,费城被围。为此,华盛顿决定夜袭特伦顿的黑森雇佣军,为夺回新泽西做准备。1776年12月25日深夜,华盛顿率领两千四百人,冒着风雪,横渡特拉华河,向特伦顿的黑森雇佣军发动突袭,取得大胜。此次胜利大大提升了大陆军的士气,迫使英军撤走了新泽西州中部和西部的所有军队,缓解了对费城的威胁。而我们驾车自新泽西的纽瓦克国际机场驶向费城,也是横渡特拉华河,从东岸至西岸。当汽车驶过特拉华河,我不禁想起《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来。
纽约的流浪汉
北岛在《纽约变奏》中写纽约之种种:“那时东村是流浪汉、酒鬼、毒贩子和艾滋病患者的天下”,“W告诉我们,两天后的晚上,穷苦兄弟们要在华盛顿广场示威,反对市政当局驱赶流浪汉的决定,警察肯定会镇压”。(《午夜之门》)
2024年12月29日晚,我们自波士顿驱车经纽黑文抵达新泽西的租住地,至2025年1月3日驾车离开,这五日基本上每天都是乘坐小火车到曼哈顿,然后借助地铁,登自由女神像,参观联合国总部,在时代广场跨年,参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逛中央公园……全在曼哈顿穿梭,足迹遍及全市。曾多次见到流浪汉。一日自新泽西乘坐小火车到曼哈顿,一白人小伙在车厢里引吭高歌,歌声十分动听,不亚于专业歌手。歌毕,持帽经过车厢,只有一白人女子投进去几块硬币。我当时只遗憾身上没带现金。这位大约是车厢艺人吧。又一日,乘坐地铁,见车厢尾部一二人座,一黑人流浪汉蜷缩在上面,半躺半坐,也无人干涉。车厢中部,一黑人男子高声宣讲着什么,似乎属于某慈善组织。讲毕,他走到那名流浪汉跟前,递给他一瓶水,回到车厢中部,继续演讲,然后再从地上的编织袋里摸出一只橙子,走过去递给刚才那名流浪汉。流浪汉坦然收下,继续他的美梦。从新泽西至纽约的小火车与纽约地铁,均无安检,就连工作人员也很少看到。车厢里的卖唱者、流浪汉也无人干涉。甚至在那列小火车上,居然有快递小哥,推着电动自行车(类似自行车加个电瓶的那种)上火车,坐上一段再下去,车站还专门设有供他们进出的通道。
另外,在去世贸中心遗址公园时,我曾看到一流浪汉和衣盖被,睡在人行道地下管道的出风口上,那里有暖风。大冬天的,躺在那里,能够睡得着吗?不得而知,不过警察并不干涉。
三人晚餐花了快四百美元
北岛在《克雷顿和卡柔》中写道:“有一回,他们请我在纽约的一家高级餐馆吃晚饭,点了俄国鱼子酱和法国香槟酒,三个人花了快四百美元,差点儿把我这个平时只吃糙食的噎在那儿。轮到我请客,他们也绝不会客气,点得我心惊肉跳。”(《蓝房子》)
的确,纽约居,大不易,不但酒店贵,而且吃的一点也不便宜。2024年的最后一天,孩子预约了第五十二街一家百年牛排店,三人花了一百零五美元,品尝了一顿地道的牛排。牛排店布置典雅,四周墙壁上挂满了曾来就餐的名人之照片。服务员礼貌周到,不过小费也不少,不用给现金,而是在账单下方列出,共分三档任你选,分别是餐费的百分之十八、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二,让人肉疼。2025年的第一天,我们参观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出来,又在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就餐,四人花了一百八十美元,小费标准如上所列。假如将这些乘以当时七点三的汇率,则要九百多与一千五百多元人民币了。挣人民币而消费美元,不能不让人肉痛。
至于北岛所写“三个人晚餐花了快四百美元”,假如以今天的汇率换算的话,要人民币二千九百多元,人均九百七十多元,能不心疼吗?!
东岸人与西岸人的区别
北岛在《他乡的天空》中写道:“盖瑞说到东岸人和西岸人的区别,首先是地理位置。由于离欧洲近,东岸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受欧洲特别是英国的影响大,尤其在新英格兰,以中产阶级的白人为主,教育程度高,注重书本。而西岸和墨西哥接壤,与亚洲隔岸相望,受西班牙和东方的影响大,移民多,再加上印第安人,带来文化风俗上的多样化。再就是由于空间广大地势起伏,耕种采矿伐木等各样的体力活,使西岸人更注重和土地的关系。”(《午夜之门》)
此次美国之行,自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落地,从旧金山国际机场乘东航客机返国,经历东西海岸,感受尤其深刻。
初到伊萨卡即飞雪满天,次日去康奈尔校园参加孩子毕业典礼,积雪淹没脚踝,最低气温零下十六摄氏度。1月5日抵华盛顿哥伦比亚,当夜落雪,次日晨积雪三十多厘米,以致前轮打滑,汽车难以从路边车位开出。当我们1月8日晚自华盛顿飞到旧金山,当地最高气温达十六摄氏度,清晨海边居然有冲浪的人。东西海岸一月份气温差别如此之大。据说有一年,纽约的最低气温曾达零下三十四摄氏度。
另外,一进斯坦福大学,其建筑风格与东海岸的康奈尔、哈佛、耶鲁等差别甚大,如果说东海岸的那些藤校之建筑风格受欧洲尤其是英国影响的话,那么斯坦福大学的建筑风格,恐怕受墨西哥影响不小,充满热带风情。其地名也往往残留着西班牙殖民之影响,多带有“圣”(San),如圣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圣马特奥(San Mateo),等等。
另外,出斯坦福大学去硅谷,我惊讶地发现,硅谷它真的就是一条山谷,四周并无太大的城市,多以小城镇为主,绵延四十多公里,那山丘远看甚至有些荒凉。举世闻名的英伟达、苹果、英特尔、谷歌等,居然就坐落在这条毫不起眼的山谷中。这就与我们的中关村、张江等高科园区必傍附于北京、上海这些人才集中的大城市不同。
与朋友之子在硅谷共进午餐。他讲,硅谷一点也不像美国,“卷”得厉害。也难怪,加州的生产总值就位居世界第四,竟然超过了日本。
纽约人不是美国人?
北岛在《纽约变奏》中写道,“据说纽约一半外国人,其子女又占了四分之一——整个一个孤儿院。故‘爱国’在纽约人的语汇中是根本不存在的”,“艾略特是个怀疑主义者……这也难怪,他是典型的纽约人。纽约人就是纽约人,而不是美国人。像纽约这种大都市早已和美国分离”。(《午夜之门》)
有趣的是,此次在纽约,妻子的两个大学同学请客吃涮小火锅,让人仿佛置身国内。这两名同学均已入籍美国。一女同学说,纽约不属于美国,它和美国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并对纽约的地铁与治安颇有怨言。
而我们的亲身体会,印证了北岛与妻子同学的话。走在纽约的街头上,你会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身而过,他们肤色各异,语言不同,来自世界不同的角落。这一点,在参观自由女神像与在时代广场跨年时,感觉尤其强烈。当2024年12月31日中午,我们去第五十二街吃午饭时,就看到沿着第八大道的人行道,排着长长的参加时代广场跨年活动的队伍,有站有坐,全是年轻人,亚洲面孔不少,据说许多人是昨天晚上就来排队的。午饭之后,经过种种周折,层层安检,终于进入第七大道与第四十九街交叉处,能够看到高悬在空中的水晶球了,演唱的舞台近在眼前。只是到晚上七点钟,我们实在坚持不下去,提前撤了。参加跨年活动的,肤色各异,语言有别。就在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纽约绝非仅仅是美国的纽约,它属于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