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不言

作者: 张雷

隐藏的谜底,袒露的真相,众说纷纭的解读……一件件藏品,陈列在明澈的橱窗,仿佛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沉浸于上古朴拙的梦幻之中。一束束灯光抚慰着,是否类同于长照酒樽的明月,依然守护着史前的星空?充满时间印刻的器物,抟制出初民的希翼,诉诸于繁复的网纹。

就这样跟随着如潮的人流,贸然“闯”进了博物馆,徘徊在幽深的时光隧道。橱窗冰凉,保持着史前的那份凛然的神秘。我们驻足、观望、沉思,希图寻找破译光阴奥秘的蛛丝马迹。有人微微颔首,双手抱拳,有人俯首侧耳,贴近橱窗,希图聆听来自远古的回响。博物馆仿佛时光太空舱,从遥远的时空驶来,暂时栖息在这里,还接通着与洪荒时代保持联通的微弱的电波讯息——博物馆里有着不同于现代建筑的强大的气场,有着别样的声光气息。

穹顶天花点缀着射灯和筒灯,星星点点地辉映着,交错变幻着,装点成古人与今人共有的天幕。在同一片天空下冥想,我们就拥有了与初民对话的管道,有了感同身受的换位共情。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也划破古人的敏感的心灵,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们纠缠于似是而非的卦象与指向不明的兽骨裂纹。先民悲欣交集的情感,附着在器物上,就有了感喟与回应。我们唯有屏息敛声,以一种近似于朝拜的虔敬,掩饰内心的些许不安,唯恐惊扰了那份肃穆与安宁。

我们听到了什么?器物散射着柔和的光芒,隐隐有变徵之声,宏大而宽广,在大厅里经久不息地回荡。在这里,时光仿佛是一支于数千年之前劈面飞来的石镞,跨越了时空,穿云破雾,冲出历史的迷障、岁月的尘埃,直抵我们心灵。层层叠压的时光印记,砌筑成华夏文明的高台,消失的古城又呈现在眼前。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双向奔赴——当我们用目光触抚浑厚的文物,凝望着最初的凝望,器物也在打量着我们,揣测着我们的意图。先民们日常使用过的器物,依然印刻着人类的认知,溯荡着远古的喧嚣与生生不息的烟火气。

钻木取火,玄鸟生商,殷商之源……沉浸式声光全息展现浩瀚的图景,悬浮在空中的影像变幻着历史的波谲云诡,让每一位观者身临其境,都像是历史的参与者、文明的见证者和朝代更迭的亲历者。一幕幕壮阔的远古文明场景,有时近在眼前,有时又像在遥远的星空。一处处遗迹,一件件器物,是漫漫时光长河里淘漉出的遗珠,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漫长的卷轴,徐徐舒展石器时代的清旷。几千年前的中原与东夷的接合部气候温和,地势低洼。广袤的平原密林之中,古黄河冲积而成的丘岗,芒砀山一带风蚀的高地,纵横捭阖,跌宕起伏,绵延成上古文明的腹地,涌动华夏先民们浩瀚无垠的风雅颂。而分割岗丘台地的湖泽与河流,逐渐归并汇流成“五泽十二水”,厚德载物,滋润着这方沃土,流淌着史前文明的律动,流淌着远古人类的欢喜与悲欣,演绎着古台地的灵动之韵。

鸿蒙时代,先民们逐水草而居,在古老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岗丘台地为先民们采集渔猎、农耕稼穑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遍布的泽薮,默然记取了岸边枝梢串起的一个个绳扣,静静地流淌着岁月的阑珊。鱼翔浅底,吐纳粼粼的波光,沉积在水底的陶片上渐渐显露出网纹一样苍老的笑容。葳蕤的丛林遮天蔽日,摇曳着旖旎动人的传奇。灌木丛里出没着野兽,与先民们斗智斗勇。生命中所有的荣辱与悲欢,吹奏在一曲属于骨笛或陶埙的音律里,如梦如幻,融汇着万古不变的心绪。

这是开天辟地的时代,他仰观日月星辰,俯视万物众生,于电光石火间悟得火的原理,“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人类掌握了钻木取火的技能,提高了身体素质。人们追随给他们带来光明的燧人氏,逐渐形成了以燧为首的远古人类氏族部落,而发明了人工取火的燧人氏,生于台地葬于台地。

当末次冰期的寒意逐渐退去,灿烂的阳光如瀑布般向广袤的田野倾泻,作物开花的香气弥散在大平原上,百谷草木以遒劲之势,响彻一个社稷强力拔节的声音。外出采集狩猎的人们,端详着作物的长势,奔走相告,欢喜雀跃。亘古荒原隐隐传来击石拊石的铿锵声,有人已开始打磨石刀石斧,为收割粟黍提前做好了准备。木屋下炊烟四起,丛林里玄鸟飞旋,上古气象宏大博远,灵韵悠长。

这是孔子和他的后人推崇备至的先圣时代,是文明孕育、萌芽并得以催生的时代。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就可以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先辈们从此告别了居无定所四处流徙的日子。择高而憩,临水而居,自古就是人类亲近自然又改造自然的本性。正值中原地区洪水泛滥,茂密丛林里猛兽出没,为躲避洪水、野兽侵袭,人们选择迁居到高冈和台地居住,一些以冈岭、丘陵、堌堆命名的古村落甚至一直沿袭至今。当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先人们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先贤尧舜相继禅让,大禹带领庶民们用开渠排水、疏通河道、劈山引流的办法,成功将洪水导引入海,中原地区洪水肆虐的局面已得到根本扭转。帝禹通过治水的考验成为天下共主。先民们在这里聚众成落,天下明德。人们安居乐业,崇尚自然有序,万物各得其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入夜,星光月色下,一间间散落在阶地缓坡上的木骨泥墙房屋隐隐绰绰,那是华夏先辈们的梦乡吗?日月光照千秋过,一切沉寂如初,而又鲜活如许。这是华夏大地的恩赐与包容。

夏鼎商彝,铜爵玉衣,陈列着远古的威仪。大批量的青铜器被铸造出来作为礼器,用之于国家和贵族祭祀、宴飨、征伐及丧葬等礼仪活动,把对自然力量的理解和对天象的尊崇刻印成云雷纹饕餮纹,庄严肃穆,震心夺目,一如流经故道之上浑黄的大河。相对于青铜的冷峻威严,我更喜欢粗陶的浑朴坦然,那些坛坛罐罐容纳着寻常百姓家的日常生活,彰显了先祖们追求文明的心路历程。人类从泥土中走出来,土对于人们来说有着天然亲近感,先民或许偶然从经火烧结的泥土受到启发,以水和泥,烈火燔煅,土陶涅槃而生。较之于绿锈斑斑的青铜器、光泽清润的玉器,这些裂纹恣意的陶器铭刻着人间的沧海桑田,每一件都蕴含着泱泱中华几千年的匠心故事。

置身于陶制炊具食器之间,嗅探数千年之前的混沌气息,打量朴拙而又浑厚的器物,仿佛走进了先民们的日常生活场景,耳闻目睹了一件件器物的前世今生。应该是一个静寂晴朗的早晨,霞光熹微,汲起的河水里闪耀着残星,细软的黏土从指缝渗出,再被一双双粗糙的手反复抟埴。一旁的柴火哔哔啵啵,袅袅青烟掠过亘古荒原,土窑里的坯胎在火中羽化涅槃。一起烧结的,还有留在陶罐上的绳纹和指纹,记载着远古部落的憧憬与眷恋。此刻,更远处的大河,正如一往无前的旅者,日夜兼程不息,缓慢地流经平原、山丘、湿地,并一路向东,最后汇入黄海。每一条溪流,每一座丘冈,每一个村落和姓氏,都会向人们诉说历史的神秘和苍老。沿着那些迂回涡旋的纹路,我已无法再按图索骥。

陶就这样介入了先民们旷古烁今的悲欢。一只由碎片复原的陶罐,一些温情的符号,是对电闪雷鸣的惊恐与慌乱,还是对山川大地的膜拜与敬畏?当一根绳索开始打上成串的结,古老的水井边就留下了瓦罐磕破的记忆。陶与先民一样属土性,不矫揉不造作,兼具了弱水的洗练与烈火的心性。只要没有破损,一只陶罐可以经历几代人,可以说阅尽了世事,却总有一种意蕴藏于其间,有着一种平易近人坚忍包容的胸襟。穿越尘封岁月,这微凸的罐身透着丰满的内涵,折射着一段生命蛰伏却永恒不朽的哲意。

我沉迷于博物馆展区的这些器物。经过展区的参观者都衣着光鲜,与器物形成反差。我们可以把粗陶定义为朴拙,但是在凝神静气、淡定澹然的陶器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显得朴拙迂钝。比如映入眼帘的陶鬲,丰满、圆润的流线型形制,敞口朝天吐故纳新,腰身逐渐收纳为浑然天成的三足,似装满了粟黍的口袋,这样稳定的架构鼎立了石器时代最浪漫的畅想和最深切的寓意。但我们清醒地知晓远古生存的艰辛,平民百姓使用的器物显然无关风月,无关一部诗集的风雅颂。我们无法去探求这兼具着美学与实用功能的炊具鼻祖,无法去揣测衣衫褴褛的陶匠该是有着多么细腻的情感,而在抟制陶鬲的时候又倾注了怎样丰盈的心绪和隽永的情韵?那一种情感,也许无法言说,却通过器物述说了5000年之久。

“钟表,可以回到终点,可是人们永远回不到昨天。”在古老的东方语境里,三足陶鬲也许是人类最初的一首田园诗,一小片朦胧的月色,曾伴随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不论是盛大的献祭宴飨,还是部落的开枝散叶、日常的朝饔夕飧,都离不开这憨厚的器物。人们把酒言欢,载歌载舞,攒动的火苗一簇一簇舔舐着鬲底,食物煮沸的香味在旷野飘荡,千年不散。纵然与骸骨一起埋入黄土,陶鬲仍然积蓄着生命的厚重与泥土的张力,在破碎前的一刹依然坚守住浑身缠绕着的纹路,这是器物的坚韧。

一眼千年,史前的斑驳光影里有苍远的洪荒,我们不仅看到了过去,更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未来。“泱泱九州,茫茫禹迹。”破碎的陶器拼缀着完整的传奇。一件件器物重见天日,用那种阅尽沧桑的声音,反复诉说生命中的黯淡与辉煌、苦难与荣耀,或炽烈高亢,或低沉悲戚,或婉转悠扬,至今回荡在民间剧种的曲调里,流淌在炎黄子孙的血脉里,融汇成另一条万古大河。

(责任编辑:王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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