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角落里藏着星辰

作者: 田野

在明媚的阳光下,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间昏暗的厨房。它像一幅褪色的老照片,静静地镶嵌在我记忆的深处,带着岁月的痕迹和时光的温度,成为我童年最温暖的底色。

我们村子的房屋布局大多相似,厨房通常是独立的一间小屋,像农家豢养的牲畜一样,温顺地依附在正屋的后面。它不高大,也不华丽,甚至有些简陋,却是家中最热闹的地方。炊烟袅袅升起时,厨房里便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也弥漫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小时候家境贫寒,我们的厨房连一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别人家的厨房外墙是坚固的水泥墙,而我家的却是由黄黏土砌成的土墙。虽然材料廉价,但在父母的巧手下,这些土砖融入了几何学的智慧,层层叠叠地垒砌起来,倒也显得规整。然而,这样的土墙终究比不上水泥墙,一到冬天,墙上仿佛突然长出了许多小嘴,将北风“呼哧呼哧”地吞进吐出,毫无保暖效果。母亲总说,这墙是“漏风的墙”,可即便如此,它依然是我们一家人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或许是在材料上省了钱,我们厨房的空间比别家大了许多,可大又有什么用呢?里面的陈设极其简单:一个土灶、一个碗柜、一口水缸,还有一张轻轻一摇就“吱吱呀呀”作响的老木桌。那张桌子是父亲用旧木料拼凑而成的,虽然粗糙,却承载了无数顿饭的记忆。桌上总是摆着一盏煤油灯,灯芯微微跳动,映照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厨房有一扇小窗,却没有玻璃,只是用蛇皮袋遮挡着,因此光线十分昏暗。地面是就地取材的干泥巴,在岁月的流逝中,早已被踩得平坦紧实。每当下雨时,雨水会顺着墙缝渗进来,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母亲只能在墙角放几个盆子接水,滴滴答答的水声成了雨天特有的背景音乐。

然而,正是在这间普通而阴暗的小屋里,装满了我的快乐回忆。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口水缸。小时候,我总觉得它是一个泉眼,里面的水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水缸很大,由粗糙的陶土烧制而成,表面涂有深棕色釉,形状上大下小,有点像莲蓬。我喜欢水缸,实际上是依赖它里面源源不断的水。想想看,刚从菜园摘下的西红柿和黄瓜得用水洗吧?从树上打下的枣儿也得用水洗吧?其实我并不怕吃带刺的黄瓜、带泥的西红柿,或是从地上捡起的枣子,但母亲总是坚持要洗干净了才放心。我从菜园跑到堂屋,又从堂屋穿过过道跑进厨房。从刺眼的阳光下突然进入黑暗的小屋,我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什么也看不清。但我凭着直觉摸到了水缸盖子上的葫芦瓢,揭开盖子,也不看,直接将手伸下去。直到瓢底碰到水面,我便将水瓢略微倾斜,用力一按,水便如泉水般涌进瓢中。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水缸里的水并不是自己“冒”出来的,而是父亲辛辛苦苦从外面的水塘里一担一担挑回来的。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靠挑水过日子。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肩上扛着扁担,手里提着水桶,一步一步走向村头的水塘。水塘离我家不算远,但挑一担水来回也要走上一段不短的路。父亲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可他的脚步却坚定而有力。父亲挑水时从不喊累,可我知道,他的肩上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从那以后,我再看到水缸,心中便多了一份亲切感,仿佛那水缸里装的不是水,而是父亲无怨无悔的付出和源源不断的爱。

然而,水缸也有让人害怕的时候。有一年夏天,酷暑难耐,我拿着瓷盆想去装水洗脸。孩子的眼睛总是格外敏锐,我刚走进厨房,远远就看见水缸下面有动静,心想:“不会是癞蛤蟆吧?”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终于看清,那分明是一条大蛇,身子刚好在缸底外围盘成一圈。或许是感应到了我的存在,那蛇猛地将头竖起,吐着信子,让人浑身发麻。我不敢再看,抱着脸盆就往堂屋跑,边跑边喊:“有蛇!有蛇!”母亲听到喊声,急忙冲进厨房,看到那条大蛇时,脸上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偏偏父亲不在家,我们也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何时会离开。无奈之下,我去请了隔壁的李爷爷来帮忙赶蛇。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大之人,自诩不怕鬼不怕妖,区区一条蛇自然难不倒他。果然,他仔细查看后,判定这是一条无毒的菜花蛇,不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提着蛇走出了门。从那以后,每次去水缸舀水,我都格外小心,生怕再有哪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厨房里另一样让我心生欢喜的是土灶。土灶是用土砖砌成的,灶台上嵌着两口大铁锅,中间是一根笔直的烟囱,穿过低矮的屋顶,直插云霄。从上往下看,两口大小一致的铁锅配着一根烟囱,像极了谁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

土灶里藏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也藏着我的“零食”。小时候嘴馋,加上当时物质条件匮乏,尽管母亲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在灶台忙活,餐桌上的菜肴依然单调。春夏时节,吃的不过是自家菜园里的蔬菜:青椒炒茄子、红椒炒土豆、清炒黄瓜片、干煸四季豆……可一到秋冬,我的“好日子”就来了。

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还没去泥,就被我迫不及待地捧回了家。烤红薯是村里孩子无法抗拒的美味,也是大人们愿意配合的一道“零食”。趁着母亲烧火做饭的工夫,我一溜烟钻进厨房,坐在土灶口,积极地帮着添柴火。母亲自然明白我的心思,便吩咐我挑些粗木头放进灶里。不一会儿,火焰熊熊燃烧,将我的脸蛋和昏暗的厨房照得亮堂堂。我急忙将红薯塞进火堆,恨不得大火一下子就将红薯烤熟。母亲见了,笑着说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原来烤红薯不能用明火直接烧,而是要借助木柴燃烧后的灰烬,慢慢将红薯烤熟。我赶紧用火钳将红薯从明火中拨出来,可表皮早已烧焦了一片,我急得差点哭出来。等母亲忙完灶台上的事,她便放下锅铲,亲自来到灶口给我烤红薯。母亲手法娴熟,她烤出来的红薯表皮完整,内里松软。掰开后,金黄色的红薯冒着热气和香气,令人垂涎三尺。用勺子刮一口放入嘴中,入口即化,软糯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回味无穷。

除了烤红薯,土灶里还藏着许多童年的美味。冬天的时候,母亲会用灶灰煨花生。她把花生埋进热灰里,盖上几块木炭,耐心地等待。不一会儿,花生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带着一股焦香的味道。我迫不及待地扒开灰堆,捡起一颗烫手的花生,剥开壳,将香脆的花生仁塞进嘴里,满口生香。夏天的时候,母亲会用灶灰煨玉米。她把玉米裹上湿泥,埋进灰堆里,等泥巴干裂了,玉米也就熟了。剥开泥壳,玉米粒金黄饱满,咬一口,甜糯的汁水在口中迸发,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厨房里还有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角落,那就是碗柜。碗柜是用木板钉成的,表面刷了一层淡黄色的漆,但因为年久失修,漆面已经斑驳脱落。碗柜里摆着几个粗瓷碗和几双竹筷,虽然简陋,却是我们一家人吃饭的必备工具。碗柜的顶上放着几个腌菜坛子,坛子里装着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和酱菜。每到吃饭时,母亲总会从坛子里夹出一小碟咸菜,放在桌上。那咸菜的味道,酸辣适中,带着一股独特的香气,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味道。

厨房的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干柴,那是父亲从山上砍回来的。每到冬天,父亲总会早早地上山砍柴,把柴火堆得高高的,以备寒冬之需。柴火堆旁边放着一个小板凳,那是母亲烧火时坐的地方。母亲总是坐在那里,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和我聊天。她的脸上映着灶火的红光,那些皱纹更加清晰可见。

一年四季的时光,就这样在厨房里缓缓流转。许多年后,我们搬离了老屋,住进了城里,拥有了现代化的厨房。新厨房采光好、通风佳,厨具也一应俱全,可我依然怀念儿时的厨房。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道:“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每当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那熟悉的饭菜香,听到那“吱吱呀呀”的木桌声,感受到那灶火的温暖。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尽管房子低矮陈旧,家徒四壁,但堆满角落的那些如黄金般的生活片段,早已深深根植在我的心里,永远无法抹去。那是童年的快乐,也是家的标记。它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我前行的路,也温暖了我漂泊的心。

(责任编辑:王雨涵)

上一篇: 博物不言
下一篇: 一碗苋菜捞面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