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读贾谊

作者: 凌子春

最近,和学生一起学习《过秦论》,又重读了一遍贾谊。

贾谊(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少年成才。据《史记》记载:“年十八,以能诵诗书闻于郡中。”十八岁就凭博学能文闻名于河南郡。后被由河南郡守升迁到中央政府当廷尉的吴公推荐给汉文帝。汉文帝遂征召他为博士,从此,贾谊步入国家权力核心。彼时,贾谊年仅二十出头,在当时七十余位博士中,是最年轻的。

博士是一种备皇帝咨询的官员。每当汉文帝提出问题让博士们议论时,许多老先生一时讲不出什么来,但是贾谊与众不同,因为他学识渊博,又敢想敢说,因此对文帝提出咨询的问题对答如流,有理有据。这使汉文帝非常高兴,一年之内就把他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这是比博士级别更高的议论政事的官员)。

学识渊博来自他从小的刻苦学习,博览群书,先秦诸子百家的书籍无所不读。他又酷爱文学,尤其喜爱战国末期的伟大诗人屈原的著作,这也使他后来被贬到长沙过湘江,遥想被贬的大诗人屈原“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握瑾怀瑜”“自沉汨罗”时,就特别地有感触,写下开汉赋之先河的《吊屈原赋》。赋中说“谗谀得志”,指的是内有小人邓通进谗,外有周勃等权臣的嫉妒攻击,内外夹攻,使贾谊不但不能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负,连在朝廷中的立足之地也没有了。结果是贾谊被贬出京师,到千里之遥、气候卑湿的长沙国去当长沙王吴著的太傅。 同样是极富文学和政治才华,同样是忠心耿耿的国之重臣,同样是少年得志欲为国为民大展生平所学,当然也同样是因敢想敢说而被贬黜,屈原和贾谊这两颗巨星在公元前177年的湘江河畔擦出了耀眼的光芒。

年少成名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使得个人发展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起点高,走得远。开阔的视野,宽广的舞台,往来无白丁,谈笑有英才,均成为助己进一步发展的动力燃剂。另一方面,它又很容易成为蔽日之浮云,使还没来得及品尝人生之百味,感受世事之凉热的少年英才,或志得意满,滞步不前;或迷失方向,误入歧途;或自以为是,汲汲于虚名空利。前者如王安石笔下的仲永,年少即出口成章,锦心绣口,没成想竟沦落为其父炫耀的工具,每天周旋于酒宴宾客之中,以致长大后平庸不及中人;后者如喧嚣一时的某乐队,本来少年人犯错是大有可宥之处,但是这人生的污点是决不能成为引导青少年的方向标的。

幸而,由人生巅峰跌入谷底的贾谊没有迷失方向。公元前177年,长沙有幸迎来了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太傅。

许多年前,我在长沙读大学,一直寻觅贾谊祠而未得,许多年后,我领着儿子由岳麓山脚下出发,过湘江大桥,穿越繁华的五一大道,徜徉于紧邻湘江的一条小巷,叫太平老街,叩响了贾谊故居。青砖黑门把城市的嘈杂声隔绝,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座雅致安静的院落。故居由太傅祠、太傅殿、杂秋草堂三部分组成。走进太傅祠,只见贾谊雕像肃然端坐,峨冠博带,左手抚卷,右手执笔,目视前方,凛然有神。目光中,仿佛在回忆三年前的自己:纵论天下大事的少年英姿;建议汉文帝兴礼乐、改正朔、易服色、变官名的耿耿忠心;写下《论积贮疏》,主张实行重农抑商政策,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以达到安百姓治天下,巩固汉王朝统治的居安思危;直谏遣送列侯离开京城到自己封地,不惜得罪权臣周勃等人的浩然之气。这目光中,又或许在思索着三年长沙的从政经历吧。

史书均记载贾谊在长沙的三年不甚如意:“谊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汉书》);“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史记》)。赋叫《鵩鸟赋》,鵩鸟就是猫头鹰,当时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不吉利的鸟,某个黄昏误入他的房间。他谪居长沙,本来心情就忧郁,加上长沙低湿,自以为寿命不长,如今猫头鹰进宅,更使他伤感不已,于是写此赋,对世界万物的变化和人间世事的沧桑作了一番感叹,同时也借此来宽慰自己:得失相依,祸福相倚,起伏相连,何不超然物外,做到“同死生,轻去就”(司马迁语)。但贾谊毕竟是贾谊,他并未就此低沉下去。他在赋中写道:“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如此大胸襟和伟气魄,岂是久困池中之凡物?

果然,一年后贾谊再度受到汉文帝召见。长谈之后,文帝叹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不及的原因,自是贾谊没有停止过读书和思考,即便是处于人生谷底,也有屡次上疏,力阻分封诸侯的卓见之举。此主张集中体现在他从长沙回长安后所上的《治安策》(也叫《陈政事疏》)。贾谊在文章里尖锐地指出国家治安的表象下隐藏着两个巨大的矛盾:一个是中央政权同地方诸侯王之间的矛盾;一个是汉王朝同北方匈奴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矛盾。如不解决这两个问题,国家危矣。实际上,困扰整个大汉王朝的正是这两个大问题。《治安策》的可贵之处在于居安思危。如毛泽东所说:“《治安策》一文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贾谊于南放归来著此,除论太子一节近于迂腐以外,全文切中当时事理,有一种颇好的气氛,值得一看。”(《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39页)这个评价,十分之准确。

人生在世,总是有起有伏。起时春风得意,事事顺心,易趾高气扬,不知检敛;易感情用事,失去判断;易骄奢淫逸,错乱选择。伏时秋风萧瑟,不如所愿,易甘于平庸,沉沦下僚;易一蹶不振,东山不起;易心理错位,疯狂报复。能做到起时淡定,伏时镇定;起而收扬有度,进退有节,伏而苦修内功,蓄势待发,能做到此,则几近圣人了。贾谊在起时,很快就进入国家权力核心,并受到帝国最高统治者欣赏,之所以被一帮开国老臣子排挤出长安,应是少年心气高,急于用一身所学来报效国家,不懂得“见素抱朴”的人生训导,但话又说回来,如贾谊真是一个圆滑老成之人,也就不会有《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等直陈事实的千古名篇传世了。值得后人学习的是贾谊在人生处于低潮时的做法:调整心态,勤奋读书,积极思考,关心国事,勇于担当。这表现在他后来被拜为梁怀王太傅,“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史记》)。说明贾谊在其位,谋其政,敢于承担责任,这比后世官场衮衮诸公要强千百倍。

千年以降读贾谊,读爱国忠贞的节操,读进取担当的品格,读笑对起伏的心胸,读这些为中华民族发展注入厚重内涵的永恒精神。

(责任编辑: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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