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怨

作者: 付新雅

香椿树是秦岭山中一种常见的落叶乔木。每年春风暖人、树芽萌发的时候,四一街上的女人们都会打好裹腿背上干粮进山,她们欢笑着穿过满地灌木和刺丛,在水边去寻头顶紫红椿芽的香椿树。秦岭山里潮湿敞亮的河边地带太适宜香椿树生长,当四方镇、清湾乡的人趁着时节浩荡进山采香椿的时候,只有四一街的女人们知道最好最茂密的香椿树、最嫩最厚实的椿芽藏在大河的哪个弯口,这是日积月累下她们跟自然达成的默契。晚归的妇女们把椿芽翻炒成下饭的菜肴,四一街从街头到街尾都飘起浓香。香椿拥有自身特殊的植物味型,如同折耳根和拳头菜,是山林赐予林坝子人味蕾丰富性的体现。林坝子女人们天生谙熟香椿的储存方法,用滚开的水焯香椿后沥干,切成两厘米长的碎段,撒上盐巴,在太阳当顶的大簸箕里晒着揉搓,直到香椿碎变得蔫软,彻底晒干后装袋密封即可享用一年四季。

我开始重视香椿的时候,已经到四方镇念初中。四方镇只有一所中学,方圆几百里山褶沟头坪坝的适龄娃子都聚在这里,学校四五百学生里一多半都是寄宿制。这里的伙食方式跟清湾小学大不同,清湾小学是由家长在每学期开学去伙房交白米,用一斤粮兑八两票的标准换取粮票。每日饭时娃们只需手捧粮票和大碗,就能打到冒着热气的大铁锅米饭。如果粮票充足,还能再用二两粮票换得一份现炒的菜蔬。炊事员是个头小个高的男人,穿白涤棉围领的厨师制服,平时话语极少,但对孩子们非常友好,经常打完饭后叫一帮孩子去分大铁锅锅底烧得金黄香脆的米锅巴。我不好意思去,听见炊事房喊,我拔腿就跑,但每回都被大长腿的炊事员拎回去,塞一块碗口大的锅巴脆。

四方镇中学就截然不同。谁也没见过伙房的人,只看到两米来高的黑色圆形大铁架,铁架上嵌着可活动的铁蒸屉,旁边搁置着比铁架更高的圆体锥头的蒸屉盖。每日清晨学生洗漱时候,一个挨一个的大圆铁蒸屉齐排在操场上,学生们把加过水和米的饭盒罗列在蒸屉上,放满以后值日生把蒸屉抬上蒸架。上完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冲出教室在操场边上等蒸屉被抬出来,高大壮实的学生最先挤进去找到自己的饭盒,他们走了,剩下的孩子们才去拿自己的饭盒,至于为什么要抢,大概是有人丢过不止一个饭盒。但是我总不着急,我的饭盒又小又旧,引不起别人的注意。有时我办完黑板报再去找饭盒,就会看到它孤零零地落在操场被水蒸气打湿的黑色地板上。

就饭的菜呢,每周末从家带。新鲜蔬菜是最不能入选的,因为保质期只有一两天。干菜里面也很难挑选出味道好又能耐久长的,到最后大家惊讶地发现只有香椿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于是午饭时候的宿舍就成了香椿的世界,剁椒清炒的、葱花爆香的、酸辣凉拌的,各种各样,几乎包揽了香椿菜的所有吃法。在所有跟香椿的配菜中,我最喜欢腊肉混炒的味道,香椿吸收了腊肉的油,吃起来不再干涩,腊肉又调和了香椿的植物味型,变得中和稳重。这样一道菜,极不易变质,又百吃不厌。我感谢香椿,在那样艰苦的求学年代挑起学生果腹的大任,且从未出过半点差错,这种稳定性让我们远道而来的学子内心有了着落;我感谢香椿,让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任何基础去攀比物质,优渥生活对我们来说好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而且香椿培养出我对食物的专一性和对生活的坚韧感。

我又背着香椿上路了,四一街的人口渐渐减少,有几家店铺正在打理退出四一街的事。我来不及像小时候一样挨家挨户去探究竟,因为天黑前我要赶到学校上星期日的晚自习。我正甩着大步子往前走,就被杂货铺俏三娘大声喊住:“二丫头,莫忙,等哈!”我看见俏三娘跨过门槛飞奔下台阶,把零食一股脑塞进我怀里,嘴里念叨着:“念书这么辛苦,平日要吃饱些。”我故作轻松:“三娘,你这么挥霍,不要赚钱了?”她站定在我面前,我才发现我已经跟她一般高了,她笑:“二丫头是代表我们四一街去念书的,是咱们四一街的功臣嘛!”她笑的时候露出深深的眼袋和错综的鱼尾纹,几根藏不住的白头发被风吹起,她怎么突然就老了呢?

有零食和香椿的求学日子,我觉得挺好,单调得令人心安。但是玉玲就不这么觉得,她有一双水波忽闪的眼睛,长长乌黑的马尾扎在脑后,搭配粉红色外套和黑牛仔裤,既好看又干练。她总觉得我们在四方镇中学的生活太清苦了,觉得十三四岁的花季年龄应该拥有更好的世界。我跟她想的一样,不过我知道要走更远的路才能看到。

我在林坝子的时候,偷听到制木厂的忠义叔训导工人:“这世间没有哪个地方是脚走不到的,没有哪一桩好活是手做不出来,不过是要忍受熬煎!”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当我孤独重复地走在林坝子到学校的路上,我没有一次半途折返。况且从林坝子下山的时候,蓑笠翁爷爷让我努力去找自己喜欢又能做一辈子的事,我还能做什么呢?只能是读书了,俏三娘还指望着我读出个样子来。可我怎么把这些告诉玉玲呢?她坐过长途汽车进城,见过五光十色的大场面,应该懂的道理也比我多。阿芝劝她,还剩一年半时间,挺过去就好了。但她还是不甘愿,当我看到她眼里有了怨,我知道逃离犹如离弦之箭,一条路即将分岔。她把对生活的气撒在了香椿上,我们正埋头吃午饭,她突然“嘭”地摔了饭盒:“什么破香椿,难吃死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它!”我和阿芝默默打扫干净,再把自己同样的饭菜拨到她碗里。

更大的一场香椿怨来自一个阳光很好的初夏午后。那时玉玲喜欢外班一个家在四方镇街上的男孩,他个子高挑,脸廓棱角分明,穿黑色短袖和帆布长裤,每天放学后都在操场打乒乓球,握板、抛球、扣杀,每个动作都漂亮得让围观女生拍手称快。玉玲总拖着我和阿芝去助阵,时间久了,他终于注意到玉玲,约玉玲去街上打台球。就在我们都觉得事情很顺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我们像往常端着饭盒蹲在宿舍楼下吃午饭,那个男孩正好看到玉玲,就过来打招呼,他开玩笑说让他尝一口,玉玲非捂着不让,一番推搡之后饭盒掉在地上,乌黑的香椿铺洒一地。男孩随口说了一句:“你们住宿生平常都吃这个啊?”玉玲捂着脸转身跑了。我跟阿芝追到宿舍,看见玉玲正在摔香椿菜罐,边摔边喊:“丢人的臭香椿,我恨死了!”我们拦不住,呆呆看着瓷罐碎渣四溅。少女的心思怎么责怪呢?她不过是不想让自己不够光鲜的一面被自己喜欢的人看到,不过是不希望逼仄的现实来打破关于爱情的繁华幻想。豆蔻年华,琉璃心思;最好的年华,最骄傲的心啊!

那天晚自习玉玲没有去,我跟阿芝陪着她沿着学校外面的小路一直走。蒲河流到四方镇河面宽敞,河床压低,石头也变成鸵鸟蛋和鸡蛋大小。我说:“玉玲你还记得林坝子吗?那里山高水深,走在林子里我们看不到路到哪里,一个弯又一个弯。可是你看这里多开阔,我们已经走了很远就别再回去了。”傍晚的夕阳横铺在水面,反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那时我在学校的图书室读到美国作家约翰·伯兰特写的《天使坠落的城市》,想起里面的话:“映照在运河上的阳光反射,哪一个是真正的阳光,哪一个是真正的反射?”我说:“玉玲你看这些光,跟我们生活一样,哪个是真的,哪个不是真的,只有等我们长大才会明白。”我想劝玉玲不要陷在当下的痛苦里,但是我没有办法更清楚地描述关于未来我怎么想。而且玉玲悲伤极了,她可能早都受够了这样贫瘠黯淡的生活。那天傍晚我们一直走,走到远山退后,隐成天边一线高低起伏的淡影,星星像眼泪一样布满清幽的夜空。

第二个礼拜,玉玲没有来学校。老师派我和阿芝去看看究竟,我们走在初夏草木葱茏的小路上,蝉声浪一般涌来,盖过我们心头无限的苍茫。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谁也不知道在漫长的求学时光不吃香椿的话应该吃什么。我们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沿着草枝挡道的小路一直深进,过一座木板残破的小桥,爬上一面陡坡。玉玲家房顶很高,我抬腿踏进门内的时候看到屋顶漏下来的一道光,投到地上形成一个极亮的圆斑,在黝黑暗淡的地上格外刺眼。我们站在她房间门口,她哭着喊:“你们走吧,我真是再也受不了香椿,下周我姐回来接我去省城……”

我本来想告诉她,一条再难的路,慢慢走,熬着走,走到头,一定能看到更好的世界,但是我没机会说了。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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