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桃(节选)
作者: 杨晚晴编者按:
“新书速递”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是科幻世界图书编辑哑蝉,也是我们即将推出的最新原创图书《金桃》的责任编辑。

《金桃》是银河奖得主、科幻世界签约作家杨晚晴的首部长篇科幻。“晴姨”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中短篇作品经常在杂志上与大家见面,我们之前也出版过他的个人作品集《归来之人》,很受欢迎。《金桃》是一部丝绸朋克风格的或然历史小说,故事发生在公元八世纪,那时欧亚大陆各国间的交流因丝绸之路变得密切,催生出了比肩工业革命的技术文明,包括热力驱动的城镇、机械傀儡士兵、经纬线编制的算机语言……而深藏在沙漠腹地的学院掌握着当世最先进的机械核心算法——传说中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的“金桃”。因此,大唐、大食、突骑施、影国等各方势力对学院虎视眈眈,一场围绕“金桃”而起的争夺战毁灭了学院……
本次“新书速递”带来的是《金桃》第二十五章“浮夜门”。学院的院长浮夜门从战火中逃出,一路东行至成都,隐姓埋名于此,意图密谋大事。作者并不着墨于阴谋诡计,而是用细腻的笔调写出了成都生活的富足与闲适,以此来对照浮夜门复杂的心境,为她日后将要做出的选择埋下伏笔。正如文后访谈中所说,这一段成都之行的彩蛋是作者特地为“中国科幻之都”设计的,大家记得找找有多少熟悉的风物呀!
眼前的一切令人着迷。今年的枯水期早早到来,例行的岁修1也便提前了。在玉垒山上,可以将整个楗尾堰2尽收眼底。这几天,浮夜门看着工程傀儡用长长的吊臂将巨大的杩槎3一个一个摆入江水中,看着上千民夫围着傀儡忙碌,将竹席与黏土加诸杩槎之上,渐渐截断内江江水。此时此刻,外江依然奔流,热机车船在其上穿行不息,内江却成为一片浅水池沼。这边厢民夫在堰官的指挥下用装了卵石的竹笼加固鱼嘴4,那边厢吐着白烟的挖掘傀儡在飞沙堰坝前热火朝天地淘除沙石,导江县5的老百姓则兴高采烈地在泥滩里抓搁浅的鱼。这样的场面,一年一度,故名“岁修”。岁修制度和楗尾堰同样古老,它保证了这一无坝引水工程历千年而弥新。汹涌的岷江在楗尾堰的调教之下,内江引水、外江行洪,既灌溉了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又避免了洪涝,造就了“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的天府之国。这个一千多年前的超级工程,浮夜门在学院时就有所耳闻,可只有站在这里亲眼一见,才能体会到它的伟大。相比起来,河中和西域的水利,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这个评语也只是以工程的体量和所起到的作用而论,浮夜门想,若是考虑到其运行的内在原理,则更凸显出中华先民的智慧。听附近熟谙水文的老百姓介绍,飞沙堰利用了水流的回旋,将内江夹带的泥沙冲到外江,减少了泥沙在水道中的淤积,减轻了内江的洪灾威胁,又控制了流入宝瓶口的水量,此所谓“二八分沙”。飞沙堰的设计分明利用了水流的运动原理,这是继莫毗多之后,格物家们孜孜以求却又大感头疼的问题。若是换作浮夜门来营建楗尾堰,怕是要在大型算机里跑上几个月的水流模型才敢动工—— 一千多年前,又哪儿来的算机呢?只能这样推测,中华先民对大自然有着深刻的认识,而这种认识又化作工程中的直觉,指引他们完成了一项水利史上的奇迹。
“天人合一。”浮夜门喃喃道。
布真转过头看她。他烧伤的脸呈深红色,如老人般皱缩着,须发皆无。平日里,这张脸是藏在兜帽下的,只对浮夜门袒露。几个月朝夕相处下来,浮夜门已不觉得这张脸恐怖,只是有些惋惜,这草原的汉子过早地在火焰中沧桑乃至枯萎了。
“我在想,人类的许多伟大工程都在表现对自然的抗拒或者征服,这四两拨千斤的楗尾堰却像中国人和自然达成的某种默契。”浮夜门说,“天人合一的思想,大概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吧。”
“所以,”布真开口,声音如脸庞般苍老,“这几天让你如痴如醉的,是中国人的思想。”
“我有一个朋友,他认为思想是决定文明的真正力量。”浮夜门顿了一下,“然而思想就像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时刻受其影响,却又难以察觉它的存在,所以文明总是在历史的呼吸中不自觉地完成自己的命运。”
布真苍老地笑了笑,“你说的那位朋友,是国子监的章祭酒吧?”
浮夜门一怔。
“你的命运又是什么呢?”布真接着说道,“都说,少不入蜀,你是想在温柔乡的迷梦中完成它吗?”
浮夜门涨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布真摊了摊手,那手也皱缩着。
一时间索然无味。两个人沉默着,直到日上三竿,才一前一后地下山。山下的官道上有运营的铁马,浮夜门叫了一匹,在马首的八卦盘上拨入目的地,热机嗒嗒地转动起来,驱动着铁马去往成都府的方向。苍翠的山色从身旁掠过,竹林在微风中摆荡,发出阵阵潮声,声声鸟啼穿插其间。浮夜门抱紧双臂,不看对面的布真。她想,冬天总是如约而至,即使是温暖的蜀地,天也终究凉下来了啊。逗留成都的这几个月,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外。她和布真搭车的那个商队,本来是要走天山南线去凉州的,但由于担心西域的局势会影响生意,所以在且末城临时改变了路线,向南折入吐蕃境,走乌海,沿积石山,经百谷、洪济桥等五城,过大唐的黄胜关,再沿岷江河谷东行,最终抵达成都。一路颇多周折,但幸有布真庇护,总算性命无虞。对于这样一位沉默而坚定的旅伴,她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是想着,她偷瞄布真。他双目紧闭,似乎睡着了,烧伤的脸在山道幽暗的天光下少了几分狰狞,呼吸厚重嘶哑,有如裹挟沙粒飞旋。她的目光柔软下来。冲入火场以身相殉,这是何等深情的男子才做得出来的事啊!若不是阿奴将布真从火场中救出,浮夜门怕是要抱憾终身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当阿奴把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布真抱到她面前,她心疼地流下了眼泪。在载着两人逃亡的铁马里,布真承受着内外的双重灼烧,他意识不清地呼唤浮夜门的名字,而除了喂他喝水、给他上药、替他更换被血水和脓水浸透的绷带,除了紧握着他的手、向娜娜女神和腾格里天神祈祷,浮夜门别无他法。她在这时深深地感觉到,算学在真实世界面前,是多么无力。
布真最终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丑了一点,但自私地说,这个丑陋的布真是她一手创造的。造物主会嫌弃她的造物吗?这是一个不需要设问的问题……真正令她不安的是,她的造物不仅接受了她怯懦的逃亡,还勘破了她隐秘的愿望。
她来到大唐,是想去见章善德。
刚才,布真几乎是在用激将法逼着她去长安。
也许……她的目光终于离开布真的脸,也许她和布真其实是同一种人,只不过,布真要比她通透和勇敢。
她轻轻叹了口气。
布真配合她似的,嘴角微微抽动,仿佛在笑。他变了,浮夜门想,在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之后,又有谁不会变呢?即使突骑施和大唐的战争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个人也可以像孩子一样沉沉睡去,反倒不似她这般牵肠挂肚。上一次收到镜塔的消息,是十几天前,说突骑施大军已经陈兵凉州城下。和游牧民偶尔为之的劫掠不同,此番整座碎叶城倾巢而出,苏禄可汗意欲一战拿下大唐腹地重镇的野心昭然若揭。浮夜门认为,这会是一场殊死较量,其结果将深刻影响大陆的局势,所以格外关注战况。然而老天爷就像是故意作对,成都府最近一直阴雨绵绵,沁到骨头里的湿冷和镜塔消息的断绝简直令她坐立难安。章善德信里提到过的振丝传信系统一定能实时传送战报,但这一系统是被官府垄断的,她对此有些愤愤。到导江县观摩岁修,其实有散心的意思在里面。今日稍晴,她才想着赶回成都府,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
颠簸半晌,繁华的锦官城终于遥遥在望。铁马驶向城西,道路右侧的浣花溪在翠竹掩映的河堤下时隐时现。浮夜门想起,布真曾经提议,雇些人来,在溪畔搭一座茅草屋,两人就不必借宿镜塔了。这里闹中取静、风景绝好,人若是在此安顿下来,只怕不会想走了。所以布真也动过这样的小心思啊,她无声地笑,两个消失于战火中的人隐没在大都市的市井之中,虽不是夫妻,但就这样朝夕相对,钓鱼闲坐、莳花弄草、沽酒饮茶,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布真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呢?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在成都长驻,他表面上对凉州之战不甚挂怀,但心里还是十分在意的。突骑施的男儿当纵马天地之间,这不是他曾经说过的话吗?如此偏安于风平浪静的蜀中,恐怕并非他的本意。
又或许,布真只是为了让我实现愿望呢?
她自嘲般地嗤笑一声。
铁马在青羊宫附近停下。时近黄昏,这道观依然信众麇集,香火不绝。浮夜门叫醒布真,两人避开人群,沿着城垣外围,信步向城的东南方走去,那里有大慈寺,而大慈寺旁就是他们借宿的镜塔。一路上,苍松翠柏、桑梓接连,人流如织、车流如龙,民居商铺鳞次栉比,丝竹之音盈耳,叫卖之声喧天。与浮夜门到过的其他城市不同,成都府处处是纵横的河渠,城与水亲密无间地相拥,竟让人一时辨不清到底是城在水中建,还是水在城中流了。这一派景象,都是拜数十里外的楗尾堰所赐,想到这里,她再次暗暗赞叹。
过了万里桥,就能远远地看到锦里1吐出的烟霭,那烟霭到半空中,化作淡粉色的浮云,优哉游哉地飘浮躺卧。数百年来,锦里都是织锦坊云集之处。此时此刻,在锦里大大小小的织锦坊中,热机驱动的成千上万台自动织机正在编织着蜀锦和算帛。这些算帛之中,有许多以学院算帛为母版,它们将被运往长安,化作傀儡武侯的行为逻辑。
“不去坊里看看吗?”见浮夜门驻足,布真问道。
浮夜门犹豫了一下,摇头。若不是急着探查消息,她本想去坊里走一遭的。那是一家中等规模的织锦坊,名曰“春平”。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复姓令狐,长相和善,说话慢条斯理,蓄一把小胡子,眉目里有成都街市中随处可见的那种安逸和富态。春平织锦坊是令狐家世代的产业,据说南朝梁武帝时已颇具规模,那时主产单丝罗。入唐以后,随着自动织机和经纬学的推广,令狐的曾曾祖父敏锐地把春平织锦坊的主业转向算帛生产,由于其丰富的管理经验,春平坊的算帛产量高、“错针”2少,所以工坊被朝廷选为供应商,专门供长安城傀儡武侯所用的算帛。在令狐看来,浮夜门是战乱期间从学院逃来大唐的算师,能够熟练解读经纬,挑出错针,其技能恰巧可为春平坊所用,最最重要的是,要价低廉,所以他不起疑心地雇用了她;可对于浮夜门,这是精心谋划的结果:她需要接近大唐傀儡武侯算帛的生产部门,而春平坊作为几家主要供应商之一,正是她理想的供职对象。
浮夜门暗自思忖,从最近偷来的算帛残片来看,代行院长职务的浮知台忠实地执行了她的计划,出口到大唐的算帛母版虽然暗藏杀机,但她为杀机加的那把锁还在。无念拿到金桃之后,应该暂时不会怀疑她。再说,以他的半吊子经纬学水平,大概也看不到那把锁。
但愿如此。
“布真,”她转过头,“你知道西域最好的花火里,都会添加一味叫作‘曾青’3的药剂吗?”
布真摇了摇头。
“曾青燃烧的火焰是明亮的蓝色,唐人喜欢的蓝色花火便是由此而来。这花火从西域辗转运输到中土,价格不菲,却卖得最好。”浮夜门不自觉地仰起头来,那绚丽的烟花仿佛已在她的想象中绽开,“今年除夕夜,长安的天空想必会美丽异常吧。”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花火再美,终归短暂。只是一些没有来由的伤感罢了。”浮夜门有些落寞地说,“我们走吧。”
布真凝视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点头。
守塔人关鸣鹤是唐人,个子不高,额头宽阔,胡须稀疏,双下巴,肚子上挂着一圈肥肉,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们到的时候,他正在塔身中部检修飞轮部件。远远望见两人,他快速从梯子上爬下,动作有一种与身形不相匹配的灵活。
“突骑施败了。”浮夜门走近后,他笑眯眯地说,用的是粟特语。
浮夜门的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布真。那张被毁的脸上表情模糊,包含诸多可能性,你可以将它解释为早有预料,也可以解释为毫无头绪。从前的布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而如今,他的喜怒已然全部隐藏在这张烈火面具之下了。
“具体战况如何?”浮夜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