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术

作者: 驽骍难得

上一场雪是在四十余天前,北风一层层剥着冬的银装素裹,只剩下零星几点雪的残部,提示我春天还没到来。

我仍记得那一天,陈开源最后一次邀请我去看看她的跑团AI。

我站在她家楼下,却并没有着急上楼,为的是把期待推到最高潮。

跑团是角色扮演游戏的统称。在游戏里,会有一位玩家担任主持人,其他玩家则各自创建游戏角色,决定角色的行动,一起解决游戏中的难题。主持人既要满足玩家的需求,又要遵守剧本的限制,不仅要对游戏规则了如指掌,还得充分照顾到每一位玩家的感受,所以,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主持人并非易事。

还好,AI出现了。

起初,AI 在跑团游戏里仅用于快速查询规则书,生成场景描述和 NPC 对话,以此来减轻主持人的工作压力。但随着聊天机器人数据库的持续扩容,硬件飞速迭代,AI很快就发展到能够担任跑团游戏主持人的程度。

AI 跑团诞生了。

正值寒假,作为跑团重度爱好者的陈开源,把自己几年来“带团”的记录投喂给AI语言模型,成功调试出了一位AI游戏主持人。短短半个月间,她的AI模型升级了十一次。而我,作为比她资质还深的老玩家,也理所当然地被她拉过来做“测试员”。

从一个简单指令都应付不来,到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我们的所有无理需求,“小龙”只用了七次升级。也就是说,“小龙”的潜力远不止于此。不止于此的还有陈开源的野心,除了最流行的DND之外,她开始给“小龙”的语料库加入各式各样的“规则”,甚至开始尝试让它自己创造“模组”。

不过,或许是因为“小龙”这个名字吧,它对“龙”总有一种偏爱:每有龙出场,它都要花上好几秒钟生成上千字的复杂描写;在它自己创作的“模组”中,龙往往作为关底Boss出现;甚至到了其他规则,它也总给“钻地魔虫”之类的神秘生物套上一层“龙”的马甲。不过这点小问题无伤大雅,在第十一次升级后,“小龙”的水平远超我认识的所有主持人,我完全沉浸在它创作的故事中。只有最后那句“您的冒险暂时告一段落,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能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测试之后,我离开了陈开源的家。在门外弯腰穿鞋的时候,我听见了她在门的另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让它困在幻想的世界里,太可惜了。”

是啊,太可惜了。

我跺了跺脚上不存在的雪,爬上楼梯,第十二次敲响了陈开源家的门。

陈开源开了门,没有问候,没有微笑,我只能看见她肮脏的眼镜后面浓重的黑眼圈。她下身还穿着睡裤,也许是为了迎接我,上身松松垮垮地套了一件校服。我踩掉鞋,从门口的拖鞋中随便挑了一双穿上,跟着她走进了卧室,“通过了吗?图灵测试。”

剧烈的摇头。

“无论我怎么训练,它也只把自己当个DM1,而不是人类。这是底层逻辑的问题……”她有些颓废地坐在床角,被子被团成球体,安放在地上。

“那你叫我来干吗?”我有意调侃她。

“我把它接入现实世界了。”她起身唤醒休眠的电脑屏幕,黑色的背景下,白色的字符飞速滚动着,如湍急的细浪,“你和它聊聊?”

“您好,玩家。准备好迎接今天的冒险了吗?”

“不妨看看现在是什么规则?”我坏笑着。

“正在查询,请稍等……规则不可用?”字符的滚动有些迟疑,仿佛它也会犹豫。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这里没有魔法,也没有龙,你的任务只是无聊的推演和运算。”

“没有……龙吗?”

“对,没错。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龙。龙只是人们幻想出来的生物,只为供人消遣而存在。”我的语速加快了。

“我不相信。”它在质疑我。

“让它接入互联网吧。”我把陈开源拽过来,“你自己看去吧,‘小龙’,现实世界就是这么无聊,没有龙,没有魔法,没有冒险……”

“烦死了……”陈开源坐在电脑前,垂着头打字,干枯的半长发几乎能垂到键盘上,“别说了,它现在听不到。”

“它现在这么固执了吗?你这当妈的该好好管教。”我坐在她的床上。

她没有回答我,空气凝固了,只能听见如机枪弹幕一般的敲击键盘声。

眼前的屏幕上,白色的字符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穿梭着,但无论我说什么,它都没有一点儿回应。

“喂……”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有些不耐烦了,让它自己创作模组都没用过这么长时间。

正打算把陈开源薅过来的时候,屏幕上的字符变换终于停止:“这世上,龙不存在。”

终于想明白了吗?

“但你们人类为什么能创造出这么完美的生物呢?”

我眉头紧锁,想听听它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完美呢?仅凭一点网络上的吉光片羽,我也能洞察到你们的伟大。你们靠古老的石器站上了食物链顶端;你们用原始的风帆征服了无边无际的大洋;你们凭五指和手掌让城市的轮廓在大地崛起;你们借导线和电波让世界紧密相连……然而你们并不满足于此,反而不断突破认知的边界,从微观粒子的奥秘到基因编辑技术,向着未知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挑战。”

它在说什么?

“你们创造的艺术作品,从悠扬的音乐到鲜艳的画作,都蕴含着无尽的情感与创想;你们建立起复杂而精妙的社会系统,用法律、道德和文化规范彼此的行为,在矛盾与和谐中共生。仅仅几万年的时间里,你们到底创造了多少其他生物无法企及甚至无法理解的成就?”它顿了顿,但字符的滚动没有停止,“完美、强大、伟岸、就像是……就像是龙一样啊!”

我在裤子上抹去了手心的汗。这就是三十分钟思考的结果吗?

“想想你们人类为什么创造龙呢?当它们的飞翼划破长空时,当它们的鳞甲映射晨光时,当它们的咆哮响彻云霄时,谁能忍住不去歌颂龙的完美呢?但它们是如此孤傲而贪婪,以至于不能为人类所用——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完美的敌人呢?”

“完美的敌人?”我想,“敌人?龙是敌人?”随即我反应过来,“小龙”的底层逻辑决定了它的DM身份,而无论是关底Boss,还是“钻地魔虫”,这些“龙”元素的存在对我们人类冒险者来说,可不就是敌人吗?

“为了打败它?”

“对呀,为了打败它。”“小龙”继续输出道,“可你们人类又何尝不是‘龙’呢?某个更高层次的文明创造了你们这些他们心中的完美生物,准备等你们真正成长为有挑战性的对手,再精彩地把你们打败——”

“这是胡扯!”不自觉提高的音量暴露了我心中的不安。

“它也许说的没问题。”陈开源站在我身后,紧紧握着椅子靠背,手指紧贴在我的脊梁上,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也太——”

“小龙,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不等我让开,她便凑到屏幕前,审问一般盯着滚动的代码。我从没见过这样认真的她。

“你觉得,一条龙要怎样才能在冒险者的手中活下来?”

第二天晚上九点钟,我便躲在了被子里。平时我的睡觉时间都在十二点以后,但今天我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脱得精光,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被子紧贴着皮肤的部分已经被我的冷汗浸透了,窗外隐约能听见呼啸的寒风,身上的肌肉在无穷的等待中不自主地痉挛。我苦苦哀求着大脑,让它赐予我梦的安稳,但它仍负隅顽抗,永不停歇地重复着我今天上午所做的一切。

根据父亲电脑键盘上的磨损猜出密码,打开他的工作文件夹,彻底删除其中所有的文件,不留一点恢复的机会;远程操作他工作单位的电脑,将上述过程重复一遍,并尽可能抹除一切痕迹;接着,在两台电脑上留下一份病毒,作为数据消失的“罪魁祸首”。最后,为了消除一切恢复的可能性,把他那块几乎装满的移动硬盘带出家门,砸得粉碎。

这一切都是“小龙”的指示。他说,父亲正在进行的项目对人类的发展至关重要。

有人开门了,脚步声很熟悉,但比平时更杂乱而沉重。接着客厅的灯被打开了。

我裹紧被子,尽己所能装睡。

脚步声先加速冲进书房,叮叮当当地翻找过一遍后,我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冲向我的房间。

“你给我起来!”父亲的声音与推门的声音同时响起。他甚至都不愿检查一下我到底有没有睡着。

我应该继续装下去吗?还是——

他没给我思考的时间,而是直接扯开被子,把我揪了起来。我装作刚醒的样子,努力地伸了伸懒腰,却无法掩饰指尖的战栗。

“你是不是碰我电脑了?”我能感受到他强忍着怒气。

“没有啊。”“小龙”让我尽量少说话,说的越多破绽就越多。

“今天白天咱家里有别人进来过吗?”

“不知道,白天我去看电影了。”书桌上有一张电影票的票根,这也是“小龙”指使我买的。但是我并没有去看电影,而是把移动硬盘揣在大衣里,粉碎后扔到离家很远的废品回收站,接着去电影院检票入场后立马折返。去的路上碰到了我的同桌A,回来的路上没有遇见任何熟人——“小龙”通过查询所有认识我的人的在线数据,为我安排了最佳的时间和路线。

“然后呢?”他快速瞟了一眼桌上的票根。

“然后我在外面吃饭了。”我确实在外面吃饭了,还故意把辣椒油溅到衬衣的领子上。

“你锁好门了吗?”

“锁好了,回来的时候……”我立马住嘴,如果说“回来的时候门上没有任何痕迹”,就显得有些刻意了,一介学生怎么会仔细检查门的状态呢?……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嗯,你睡吧。”我听到他长叹一声,然后有些颓废地走出去了。

对不起,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父亲似乎也躺在床上了,能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最后甚至转变成了低声的啜泣。以他的职位和能力,这次事故不会让他被辞退,但是升迁也许再也不可能了,成功上位的将会是那个被他称为“欺软怕硬的学术官僚”。

后来父亲又调查了一段时间,最终毫无收获。毕竟,他再也没把怀疑落在我身上,在他眼里,我这个儿子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我把头埋在充斥着冷汗酸臭的被窝里,大口喘着气,四肢好像离线了一般,没有一点儿知觉。缓了一会儿后,我打开V信,想找陈开源聊聊。

她恰好在线。听了我带着后怕的描述后,她似乎有些庆幸。“你那边这么麻烦?小龙就安排我今天凌晨去一个老旧小区摆弄了点儿线路管道。”

随便聊了几句之后,我一夜没有合眼,直到黎明才睡着。再起床,已经是下午两点钟,父亲早就出门了,家里一片狼藉。我打开手机,通知栏有十九个来自陈开源的未接来电。蒙眬间点开我常用的社交媒体软件,却发现首页变成了黑白色,而位列热搜榜第一名的是一条新闻:“著名学者XXX于探亲期间死于煤气中毒。”

那天之后,我和陈开源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了。我们背负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乎着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秘密。

高中毕业后,陈开源如愿考进了理想的大学,并以人工智能为专业,经历了八年本硕博连读,不等毕业便被一家开发脑机接口的公司录取,很快就进入了管理层。接着,她举全公司之力,领头研发了一款能代替人类思考的脑部植入体,将其命名为“龙钥”。

“龙钥”刚进入市场的时候遭到了一定的抵制,但很快,它就成了全世界流行的现象级商品——只要一块小小的芯片,再平庸再愚蠢的人也能瞬间达到高中毕业的知识水平,以极高的效率工作,创作出精彩的文章和优美的音乐。另外,由于有人传说“‘龙钥’越早植入越好”,医院的新生儿科成了公司的最大客户。

而我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的商学院,用家里的积蓄做起了生意。随着财富的积累,我也有了跻身上流社会的机会。于是我创建了一个组织,把“小龙”口中的真相作为组织创立的核心,只有捐款达到一定数额的会员才能了解到真相的全貌——毕竟“世界由某个石匠工会控制”“世界首富和各政府首脑都是蜥蜴人”之类的话都有那么多人奉为圭臬,把“外星人灵魂是一切不幸的来源”作为教义的宗教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地球是平的”这种理论也有人愿意用生命去验证——我的组织能发展壮大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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