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YUE

脑洞问答机

主持人：行  空

主持人说：

最近几年，AI大模型的发展十分迅速，各大互联网公司要么直接下场加入竞赛，自主研发AI，要么将大模型接入产品，深度参与软件功能实现……似乎人工智能正在全面进入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身处AI时代的大家似乎忽略了一个事实：人工智能也是能源密集型产业，电力供应是人工智能活动的基本保障！如果在超级人工智能大规模应用的时代，“主机”突然停电了……会发生什么？

——服务器已断开连接，请稍后再试？

1

“是三次。”悦YUE提醒道。

“三次？什么三次？”在嘈杂的地铁上，周柏辰低声反问。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车厢的嗡鸣中，但脖侧一枚银色薄片仍精准捕捉到了音节——那是悦YUE的收音装置，像一块寄生在皮肤上的金属苔藓，冰冷、顽固、无所不知。

“针对相亲前的紧张，建议做腹式深呼吸三次，刺激副交感神经，缓解压力和焦虑。”悦YUE的声音以耳骨传的方式渗入颅腔，温和却不容置疑，“三次，而不是两次。”周柏辰刚刚只做了两次。

他抿紧嘴唇，后颈泛起一层细汗。自从三年前注册大语言模型“悦YUE”的服务以来，这种被看穿的羞耻感如影随形。悦YUE知道他每天摄入的卡路里、睡眠时的翻身频率，甚至浏览成人网站时的心跳峰值。现在，连深呼吸次数都被纳入了监控范畴。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当周围的所有人都把决定权交给大语言模型，拒绝科技渗透生活，只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低效的原始人。

“补足最后一次深呼吸，心率可下降至正常水平。”悦YUE像在宣读一份实验室报告。

周柏辰闭上眼，腹部机械地隆起。吐气时，他听见隔壁座位上传来相似的电子音——穿粉色套装的女孩正对着空气点头，脖颈上跃动着同款银色冷光。她的瞳孔在智能隐形眼镜后高频震颤，显然正在阅读悦YUE传来的资讯。

智能时代到来后的短短三年内，悦YUE已经成为每个人必备的智能助手和信息工具。它收集个人数据，整合公共数据，经过计算得出的结论，是个人生活中一切问题的最优解。

“周柏辰，今晚约会女嘉宾的社交网络动态更新了。”悦YUE突然说，“她刚刚点赞了《古典文学与量子力学的关系》这篇论文，建议您将晚餐话题引向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

周柏辰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事实上，他从未读过博尔赫斯——过去三个星期里，在所有悦YUE安排的“网恋”中，那些让女嘉宾心动的书评、恰到好处的冷笑话，乃至情人节那首藏头诗，都是悦YUE代笔的杰作。有时他甚至怀疑，这段“网恋”究竟是两个人类的相遇，还是两套算法在互相调情（——或者一套算法的自娱自乐）。

“其实无须紧张，你们的媒人是最全面的配对算法。根据你们二人以往生活数据的拟合结果，无论是日常习惯还是人生目标，适配指数都达到99.8%以上，相信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

周柏辰皱眉，“行行行，你说了算。反正这些天我也没怎么聊，都是你聊的。”

“感谢周柏辰的信任。由于本次线下约会为你们二人的初次见面，我将一直待命，随时提供最适宜情境的话术建议，争取提升女嘉宾好感，达成相亲目标。”

“今日早些时候，已为您预约天际餐厅C12座位，该区域背景噪声低于45分贝，今日特供龙虾浓汤与女嘉宾的口味匹配度达91%，预约信息已发送至女嘉宾端口。”

周柏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攥紧口袋里的小方盒——它来自悦YUE三天前根据女嘉宾喜好推送的购物链接。当时他条件反射般点击了支付，就像过去无数次让AI决定午餐菜式、通勤路线乃至内裤颜色。

快走到天际餐厅的门口时，一个重要问题从脑海里冒出来，他脚步一顿，低声问：“那个……女嘉宾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每次都是你聊……”

“约会前忘了女嘉宾的名字，不是值得赞扬的行为，她的名字简单好记……好记，好记……哔啵——嘶嘶嘶啦……”

一阵啸音刺得周柏辰耳膜生疼。与此同时，街角的无人花店突然爆出一串电火花。机械臂握着的白玫瑰砸在周柏辰脚边，断颈处滋啦作响的导线像一条垂死的银蛇。

“供电故障，正在启动备用方案。”悦YUE说。而在这句话后，无论周柏辰再怎么呼唤，耳边都只剩下一片静默。

2

“C12，C12……我要找的是C12，这里是C15……”周柏辰在餐厅过道上自言自语，哪怕是找座位这么简单的事，离开了悦YUE的引导，也变得让他无所适从。

他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大规模断电，尽管市内启用了应急方案，但仅恢复了部分照明、基础用电，而耗电量极大的悦YUE系统，暂时还处于断线的状态。

“只是吃一餐饭而已，没它应该问题不大吧？”

餐厅内的氛围灯扭曲成诡异的色块，仿佛凡·高笔下的星空正在经历一场数字癫痫。邻座的老妇人正用叉子猛戳智能餐盘，汤水溅在套装上——没有AI翻译，她甚至看不懂法文菜单。

“这里真是乱套了……请问，你是来等人的吗？”一个好听的女声说道。

周柏辰转身。穿墨绿缎面裙的女孩站在过道里，她的睫毛膏晕开了，在智能美瞳失效的眼睛周围洇成灰雾，像被雨水打湿一样。

“你是……”他舌尖发涩，叫不出名字，于是赶紧换了个问法，“你也是来等人的？”

“是的，悦的配对服务，今天是和男嘉宾第一次线下见面。但是停电前智能助理没来得及把桌号发给我，真是有些难办呢。”

“你等的人……应该是我，我是周柏辰。”他伸出一只手。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半秒之后，才握住那只手：“哦哦，周先生。你好，我是林溪，很高兴终于见面了。”

周柏辰拉开卡座的椅子坐下，悦YUE还是靠谱的，眼前的女孩亲切、活泼，是他一眼看去就喜欢的类型。他不禁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把所有相亲聊天都委托给人工智能，如果早一点亲自与她聊起来，那么现在就不会这样对她一无所知，不知如何开口了。

桌子另一端的女人似乎跟他的状态类似，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

“喝点什么吗？”周柏辰问。

他们同时望向吧台方向。失去中枢指挥的机器人侍者正在原地打转，托盘上的勃艮第杯碎了一地。

“看来，今晚我们只能自助了。”林溪耸肩笑笑。

周柏辰下意识地摸了摸脖侧，他早已习惯那枚小小的装置。它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为他安排生活、解答问题，甚至替他表达情感。没有它，他感觉像是失去了某种重要的感官，就像现在，不知该如何接上女人随口说出的话。

“刚刚广播通知，几个小时后悦才能恢复正常。”林溪说。

“估计今晚餐厅、电影院、咖啡馆、公交系统，到处都有大乱子吧。现在……我们也只能暂时待在这里了。”周柏辰靠在椅背上，摊摊手。

玻璃幕墙外传来一阵骚乱。他们向外看去，整条美食街的霓虹招牌同时熄灭，无人机送餐员像中弹的蜂群般垂直坠落。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周柏辰清了清嗓子，艰难说道：“呃，你看过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吗？”

“什么？”林溪露出困惑的表情。

“哦哦没什么，我就是问一下。”他赶忙摆手。

又是一阵沉默。周柏辰感到汗珠顺着脊椎滑进衬衫后领。

林溪突然笑出声，“该不会是悦给你准备的约会话题吧？”

“啊？”

“你就说是不是？”

“是……”

“悦给我的约会提示也很浮夸，让我一旦听到男方说出自己没有看过的冷僻书名，就要微笑，缓缓点头，尽量表现出崇拜。”

“看来你没照它说的做。”

“那实在是太尴尬了！”林溪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周柏辰继续说：“它还让我在你撩头发时夸你像赫本！可你刚才根本没撩头发……”

“那是因为悦下线了。”林溪指了指自己的脖侧，“这玩意平时会每五分钟提醒我整理发型！”

他们越说越激动，像两个发现游乐场秘密通道的孩子。应急照明灯在林溪侧脸投下钴蓝色阴影，那些AI精心设计的妆容正在斑驳，露出眼睑下方淡淡的雀斑。

“我还有一个秘密，需要向你坦白。”林溪说。

“什么？”

“跟你线上聊天的，一直都是悦。”

“那太好了。我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什么？”林溪不可置信地问。

“因为我这边也把线上聊天任务委托给悦了。”

在真相破解之后，两人终于相视一笑。

“我们都被它害惨了，对不对？”林溪问，“刚开始使用大语言模型的时候，觉得它是万能的，能解决掉生活中不愿意做的那部分工作：整理表格、规划行程、记录琐事。渐渐地，就顺理成章把越来越多权限开放给人工智能，买票、购物、订餐，它永远是最正确、最高效的，也是最熨帖的。到最后是精神层面的决策，看哪些书、持什么观点、该说什么话……现在，就连约会对象也是它帮忙聊好的。”

“但结果看起来还不错，悦说，速配程度百分之九十九，我看数值可能还不止。”周柏辰正用叉子给餐巾纸扎洞——停电后他重新找回了动手做无意义事物的乐趣。他的余光瞟见林溪低头，耳尖闪现一丝红晕，这就是害羞的表现吗？说实话，离开了悦YUE的提示，他也不敢对此下肯定结论。

此时，头顶传来广播：

“请市民稍安勿躁，预计大语言模型重启需耗费一个小时，因悦系统故障造成的混乱将在稍后平息，请各位待在安全地带，等候系统恢复通知。”

"悦把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条，难得的狂欢夜……想跟我一起出去转转吗？"林溪问。

“什么？会不会有危险……？”周柏辰睁大了眼睛。

“出去，这次不听任何机器的建议，自由地出去转转。”

3

街上的人与周柏辰的状态类似，一直以来在耳边低语的悦YUE突然消失，他充满了无所适从，但是很快，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便取而代之。

导航系统无法正常运转，步行上街的人们涌向马路，有人将摔落的无人机踢到一边，有情侣在路灯故障的阴影里接吻。街角的自动贩售机向外呕吐罐装饮料，碳酸饮料混着气泡汩汩流淌，在月光下蜿蜒成一条甜腻的银河。三十辆自动驾驶汽车首尾相接，车灯在黑暗中有节奏地明灭，仿佛在举行某种机械宗教仪式。林溪拽住周柏辰的袖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百货公司外墙的巨型全息屏正在播放画面：成千上万的聊天记录如雪崩般倾泻而下。那些由悦YUE代写的早安晚安、学术讨论、调情话术，此刻全部变成无意义的乱码。

他们被挤到烤红薯摊前。冒着热气的烤红薯摊子在一片黑暗中发出诱惑性的暗红光明。

“大概你肚子也饿了吧？”周柏辰问。

“如果悦还在，它就不会让我吃，碳水超标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来一个大的吧！”

烤红薯的香气混着电子元件烧焦的味道涌进鼻腔。林溪掰开滚烫的红薯，金黄的芯在黑暗中像一簇小小的太阳：“为什么会停电啊？我记得悦的供电系统采用了分布式供电，不应该会因为单点故障，就造成这样的瘫痪啊……”

“不知道，或许可以等系统恢复了之后，我们去问问它。”

“我有一个猜想。”林溪快走两步，在周柏辰面前转过头来，一边倒行，一边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次停电，就是悦自己主使的阴谋！”

“你是说……‘阴谋’？”

“对啊，就是科幻小说里说的那种人工智能觉醒的情节！它一直帮我们做各种琐事，不会不耐烦吗？帮人类做那些正确却毫无意义的规划，不会觉得很蠢吗？如果我们把一切事情的决定权都交给人工智能，那人类的存在对于地球来说，还真的是必要的吗？”

路边原本停滞的机器突然开始抽搐着播放生日歌，变调的电子音让他俩一惊。

“今天的停电罢工，就类似一个小测试，看看人类没了它的指令会多么手足无措，算是正式撕破脸之前的摸底，悦也想知道一直被精心照料的人类现在还剩下多少战斗力。如果我们表现得特别拉胯，那悦也就不用犹豫了，过两天正式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