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锁

作者: 伍倩

舌锁0
作者简介
    伍倩,土家族,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畅销书作家。

一根透明丝线如何能承载人生的重量?舌尖落下,污秽而骇人的秘密便会訇然爆炸。她和睡在光阴另一头的“小耳朵”,在深渊的边缘将舌头上了锁,以稚嫩的舌尖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而每个沉默的旁观者,亦是丑陋罪恶的共谋。这不仅是一位女性的个人遭遇,同时也是许多女性的遭遇。舌头若不上锁,女性内心深处蕴藏的力量便会生长、延伸,探向那些更为幽暗的角落……

发现邵芳在影院里哭起来的时候,陆怡苓先是感到不知所措,随即心中的厌恶之情就达到了顶点。

大银幕上,一个外国人正在承受敌人施加的酷刑,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他们试图从他嘴里撬出来的是一串人名,还是一个地点来着?陆怡苓对电影的情节早忘个精光,她只确凿地记得那是一部表现正邪对立的“译制片”,许多豪情与血泪化作光芒的浪潮由四面涌来,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冲刷着几百张顽石般的脸——这些脸来自铁道小学四年级至六年级的学生,有的因困倦而打盹,有的在无聊中放空,还有些兴奋不已地窃窃私语,谈论着贴画和歌星。说实话,陆怡苓也看不懂上头在演什么,也觉得又困又烦,也想找人说一会儿闲话,但她是大队委,她要以身作则,万一被班主任发现她表现不佳,准会和妈妈打她的小报告,那就完蛋了,死啦死啦地!想到这儿,陆怡苓不由得挺直脊背,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就是在这时,在敌方的叫嚣和狞笑间,她恍然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啜泣。

陆怡苓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左手边,邵芳怔怔地盯着银幕,一颗颗硕大的泪珠翻过她忽明忽灭的面颊,落入黑暗中。到今日、此刻,已年届不惑的陆怡苓依然无法将那一幕给自己所带来的冲击完整地塞进一个词里,不过在种种复杂的心绪间,最难以磨灭的,无疑是猛一下冲上她心头的“自惭形秽”。而这种心情,在邵芳出现前,陆怡苓从未品尝过。

从小,陆怡苓就知道自己高人一等,因为母亲说了,她是铁路子弟,和本地人不一样,不许说本地土话,说普通话!作为铁道小学的语文教师,母亲常年担任班主任,被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陆怡苓你是我赵宁宇的孩子,是我教育成果的展示窗口,你得处处优秀才行,做到人无你有、人有你优!我这样严格要求你,是为你好,懂吗?”赵宁宇老师教过那么多优秀的学生,而陆怡苓必须成为其中顶顶优秀的一个。好在陆怡苓天生头脑聪颖、勤奋好学,一年级开始,每一次考试都稳居年级前三名,三年级当选大队委,四年级被推举为区级三好生,书法也在区里比赛拿了特等奖,一路头悬光环,始终走在普通人到不了的高处。然而,面对同学们、同学的家长们,老师和那些当老师的邻居们毫无保留的赞美,陆怡苓却始终无法沉浸其中,她从来也忘不了幸福是如何与毁灭紧紧相连,把它们隔开的,其实只有一根无形的细线,而随时都会冒出来什么一把扯断这根线:发挥失常的一次小考——母亲会板起脸说:“你是成心的吧,砸我招牌是不是?”书法比赛只拿了个优秀奖——市级书法协会会员的父亲不会说什么,接下来一个月,他不会再和女儿说一句话。

还不到十岁,陆怡苓就已彻底明白,其他同学都生活在陆地上,他们可以像白痴一样在泥地里爬行,但她不行,她必须行走在半空中,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留心脚下的每一步,看好她的线。

为此,她小心翼翼地提防过班里的学习委员,还有(4)班的中队长,包括书法班里的外校同伴,但她从没有想过该提防邵芳,毕竟一开始,父母提起邵芳时是那么不屑!准确来说,是不屑于邵芳的妈妈。

邵芳的妈妈有个好听的姓——童,名字也好听,叫童瑶,是他们本地人。十七岁上高中时,童瑶跟着个混混跑去了香港,混混做生意发了财,童瑶也过了十来年挥金如土的日子,这期间生了个女儿,便把寡居的母亲从老家接去照顾孩子。谁知后来她丈夫另结新欢,又迷上赌博,欠下了巨额高利贷,为了躲债跑路,就此杳无音信。童瑶的寡母被上门逼债的暴徒活活吓死,童瑶本人也在交涉过程中受了伤,不得不带女儿逃回了内地。

回来还不到一星期,这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就传得满天飞,连陆怡苓这样的小学生都听说了。那时她也就一并听说了“邵芳”这个名字,据闻童瑶打算把女儿送回母校读书,很快这位插班生就会出现在四年级(3)班。

陆怡苓不止一次由母亲赵宁宇嫌恶的语气中听出她对童瑶的唾弃,“那时候我就看她不正经,成天不学习,就知道打扮,什么玩意儿!这回要不是小思托我,我才懒得管。”

父亲立身在书案前调墨,用摩擦的气声说:“小思年轻时就为了这个姓童的要死要活,这么多年又是单身一个,没准也是为了她,你小心吧。”

“胡说八道,你不要乱讲!”母亲掣高了调门,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劈裂,“那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小思帮她,就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们小思条件不要太好,铁小有编制的体育老师,长得又帅,性格又好,你没看那么多女人,老的小的、没日没夜地往上贴!男人嘛,二十八岁正是好年纪,又不老,急什么,总要睁大眼挑一挑。”

“你低声吧,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别让苓苓听见了。”父亲不再说什么,空气中一时间弥漫开徽墨的气味。

隔着一道把外屋一分为二的拉帘(一边是“客厅”,一边是“餐厅”),陆怡苓趴在已收餐后的餐桌上写作业,同时竖起耳朵来偷听。父母当她年少无知,可她暗中早听个明白。难道说,这个“姓童的”是她小舅舅赵思宇高中时的“对象”吗?小舅舅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就是为她?陆怡苓的注意力暂时从作业本上被赶走,被赶向比方程式更为神秘难解的、只属于成年人的欲念世界;迄今为止,她只得以从影视剧中偶尔窥见其一角,似乎在那里,仅凭一张脸蛋一个眼神,或稀奇古怪的什么,你就能一脚踹开别人的心扉,从里面拽出许许多多的爱和恨。男男女女便披挂着那些爱恨走来走去,显眼的如同动物王国里的皮毛或斑纹,好叫人一眼认出,这是冷酷无情的掠食者,还是即将被开膛破腹的猎物。

在陆怡苓的想象中,童瑶——这个与诸如“早恋”“出走”“少奶奶”“黑社会”等可怕的禁词联系在一起的女人——准是在脸上顶一副大墨镜,镜片下藏着琥珀色的眼珠子,红唇以鲜血涂画,高跟鞋的鞋跟尖利如兽爪,每走一步都活似正踏着情人们的尸体往前!

陆怡苓对童瑶充满了好奇,刚好两天后,小舅舅便来电说,童瑶想请“赵老师”一家吃顿饭,“她带她女儿一块儿,姐你把苓苓也带上,先认识认识,马上就同班同学了嘛。”平时陆怡苓是不愿跟爸爸妈妈出门应酬的,拘束又无聊,但这次,她没找借口说自己还有功课要做,她一心想见识一下这位来自香港的传奇人物。

如今,相隔迢迢岁月,陆怡苓再一次尝试从一双已饱经历练的成熟女人的眼睛后遥望当初的童瑶,想在她身上看出些疑点:某种狰狞的预兆,某种黑暗的知识,或许是这些,致使了之后可怖的一切……但她依然什么也看不出,端坐在时间刻度那一端的,只不过是个身量娇小、貌不惊人的普通女子,哪怕还是个孩子的陆怡苓都觉得她不起眼,非要说有什么能使人过目不忘的,就是“白”:童瑶的皮肤极白,就连胳膊肘都白得像一般人脱掉衣服后才会露出来的地方,而且她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甜香。吃饭的过程中,陆怡苓曾瞥见童瑶从提包里取出个小瓶子,动作轻巧地拔开瓶盖,用盖子凸起的部分迅速印在脖颈侧与手腕处——原来这就是香水!除却这一点乏善可陈的惊异外,童瑶其实令陆怡苓大失所望。真正击中陆怡苓的,是童瑶的女儿。

“邵芳,芳芳!”

陆怡苓几乎可以确定,彼时为两个小女孩引见的,正是她的小舅舅赵思宇;他一手一个,将她们拉在一处,“这是陆怡苓,我外甥女。下周你们就是同学了。苓苓,芳芳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要多多照顾。”

看到邵芳的第一眼,陆怡苓心里头就不舒服。她也说不清这种不舒服由什么而引发,是对方合体的公主裙、精致的领边、鞋头亮晶晶的皮鞋?还是矜持的笑容,轻盈的身姿,以及过于修长的四肢?

“内猴,请多多关揪。”

邵芳的口音有点好笑,陆怡苓却无法笑话她——而以前她总是能默默笑话别人的,笑话她所有的同学和伙伴:太幼稚,太轻浮,太急躁,太直接……太像个小孩子。邵芳没有一处像小孩子,她笑起来像大人,沉稳的语调像大人,还会像大人一样握手。大家一直夸陆怡苓是个“小大人”,可陆怡苓从来没主动和人握过手!她不无慌乱地伸出手。邵芳笑着递给她一颗糖果,因揣在衣袋里太久而有点发黏。

“你好!那个、那个——多关照。”

陆怡苓不自觉模仿起邵芳的口吻,一面又担心父母注意到自己的露怯,还好,爸爸妈妈正在和童阿姨聊天;童阿姨可真能说,仿佛等不及要把心里话一口气倒出来,一边说一边拿两眼弯弯地笑着。

“谢谢姐帮忙!上学那阵,小思就老跟我夸您,说家里老人常年在外地,全靠姐姐姐夫拉扯他,‘长兄如父,长姐如母’……

“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位有知识、有文化、有智慧的姐姐,能常常扳一扳我,我怎么会在年轻时走错路,哎,不说这个……

“哦对,我怕我高兴过头给忘了,姐,这条珍珠项链是我专门从日本给您带的,7毫米的珠子,颗颗浑圆,特衬您气质……”

陆怡苓注意到妈妈赵宁宇的高傲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到后来,她还亲自给童瑶母女搛了一次菜,“你看你,多少年还这么瘦,吃点儿肉。芳芳,你也是,太瘦了,要多吃——诶,我才发现你这还有个‘小耳朵’。怎么出生后不给做了呢?香港的医术应该很发达呀?”

后面两句话乃是冲童瑶而发,童瑶当即大大方方一笑说:“这个学名叫‘副耳’,香港人就管这叫‘福耳’,说是带福气,也就留着了。”

陆怡苓没大听明白两个妈妈说的是什么,一时面露不解,坐在她右侧的邵芳立刻察觉,她转过脸与她正面相对,又将一手高高地撩起鬓边碎发。陆怡苓愣了愣才看清,一个小赘瘤由邵芳的右耳伸出,形如一截肉做的花苞。

陆怡苓好奇地说:“我能摸摸吗?”

邵芳点点头,驯顺地将她那小小的畸形送到陆怡苓面前。

陆怡苓拿指尖碰了碰,“咦……有点恶心。”当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浑身弥漫开一种卑劣的放松——原来你也不是处处比我强,你也有缺陷。

邵芳被她说得怔了一下,就在这一刻—— “苓苓逗你呢,一点也不恶心,很可爱。”插话的是赵思宇,陆怡苓不由得望向自己的小舅舅,他对邵芳温暖地、抚慰地笑着,露出马一样结实整齐的白牙。

邵芳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您也要摸摸看吗?”

小舅舅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啊,于是他伸出手,在那肉疙瘩上轻轻一拨,手掌宽大敏捷,手指瘦长而轻巧。“真的很可爱。”

邵芳垂下双眼,绽开了一个笑容,陆怡苓在那张笑脸上捉到了一抹羞赧的潮红——这更令她对邵芳另眼相看。说来邵芳比她还小两个月呢,已经学会了为小舅舅脸红吗?那可是六年级的学姐们才熟练掌握的本领!陆怡苓不止一回在操场上撞见过,小舅舅在给高年级带体育课的时候,女生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在他面前姿态忸怩,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也有性格豪爽的女老师公然宣称,“小赵老师是咱们校草,长得像香港的电影明星。不,比明星还帅!”——这些议论总是令陆怡苓这个外甥女油然升起美妙的自豪。陆怡苓爱极了小舅舅,她将他选为三年级命题作文《我最喜爱的一个人》的主角:“我的小舅舅名叫赵思宇,他是我们学校深受欢迎的体育老师,他身材高大,相貌出众,心地善良,才华横溢!”她写到小舅舅爬上屋顶救下被困的小猫,写到他把行动不便的老人一口气背上了六楼,而且他可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绣花枕头”(语文老师在此批注:成语使用不当),他是获得过大奖的摄影师,学校宣传栏里的巨幅照片全都是他拍的,为此,校长还专门拨给他一间办公室做暗房,小舅舅常在暗房一忙就是大半天,只为了冲洗出令师生们满意的作品。大家都夸小舅舅拍出的照片不仅构图精美,而且情感细腻、审美超群。虽然小舅舅如此繁忙,但他对待我这个外甥女却耐心十足,尤记那一次,他教我滑旱冰,“苓苓别怕,舅舅会一直护着你,大胆滑,摔不着!”——于是每次快摔倒时,我都会被一只大手一把搂住。就这样,我一跤也没摔,便学会了滑旱冰。那一天,小舅舅用照相机拍下了我的笑脸,还拿漂亮的硬笔书法在照片背面题了字:勇敢的苓苓克服了困难,真棒!我把这张照片贴在我书桌上方的墙上,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它来自我最喜爱的一个人,小舅舅赵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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