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短篇小说)
作者: 陈宏伟1
“你应该在二子家吃顿饭,这么多年没认真尝她一口水,街坊四邻会说,你这个当哥哥的看不起她。”母亲的话虽含有激将和夸张的成分,却也是实情。妹妹结婚十年,我还真没在她家吃过饭。她嫁给老家集镇的一个青年,是跑货运的司机,住在一个毗邻国道的街口。我春节回去拜年,要么饭场被提前设定在母亲那边的亲戚家,舅舅、小姨和表兄们不停地打电话来催,探问车子到哪儿了。要么就是急于赶往邻县,给岳父母拜年也是头等大事。每次在妹妹家只能歇歇脚,坐抽支烟、喝口茶的工夫。妹妹家成为我们的中转站还有一层原因, 我对妹夫老恩不太感冒,这桩婚姻他耍了手段,对他的气恨一直意难平。我说:“吃饭还不容易,不想让她破费。”母亲说:“吃她应该的,你是她哥。”妹妹是我们家领养的孩子,好像是刻意确认一种亲属关系,父母喊她“二子”。我有点不耐烦,说:“那好,让她等着吧,这次就宰她一顿!”
因为疫情原因,今年春节打电话拜年,哪边的亲戚都没去。我想利用五一假期,开车带着母亲回老家转一圈。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变得比以前脆弱,尤其是我又调到省城工作,她愈加孤单。故乡的亲戚像是她心底最后的依靠,生怕一年不走动关系就生分了。“再好的亲戚,两年不走就馊了!”母亲说。我真想反驳她,亲戚又不是饭菜,还有保质期,会馊的是酒肉亲戚!
当车子拐进熟悉又陌生的老家集镇,我忽然意识到,不愿意在妹妹家停留可能还有个心理原因。在这条脏乱的街道度过少年时期,我的经历像街道本身一样灰头土脸,直到我上学离开,逃到外面的世界去。儿时旧事,宛如刀刻,我只想把它保存在记忆中。像是故意要与过往疏离,又像是混得差的人固有的自尊,我不愿意见熟人,也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近况。街道的最大的变化是路面不断抬高,可能每次整修都加铺一层混凝土,慢慢地两边临街的房子陷入了低洼。妹夫老恩站在街边的斜坡处,老远朝我挥手示意。“哥。”我一拉开车门,他连忙冲过来递烟,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像在太阳下晒了许久而沁出来的。我手里拎着带去的礼物,他恨不得把一支刚拆封的中华烟杵进我嘴里。递烟是他有限的几种表式亲热的方法,就像每次给我打电话,他第一句都要问“哥你吃了没?”也不管是不是在饭点,搞得我时时无言以对。
一个小女孩羞涩地从门边溜进来,眼睛乌黑,白牙闪耀。妹妹说:“快叫舅舅!”是外甥女雯雯,她低头喊了一声“舅”。我从包里掏出专给她带来的礼物,一只花花绿绿的盒子。母亲只晓得我带的烟和酒,没见过这只盒子,问道:“是点心吗?”“迪士尼盲盒。”我说,“拆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人们都还没听明白,雯雯却像是已经懂了,接过盲盒欢喜地一笑。妹妹说:“什么盲盒?快拆开看看。”雯雯头一偏,将盲盒抱在胸前说:“不。”我们都笑起来。酒菜已摆上桌,老恩用打火机点火锅,可能倒酒精时溢出了炉子,火焰一下子腾起来。妹妹从厨房端菜正好看见,骂道:“你个莽鬼,不要吃饭了吗?”老恩看着火苗跳动,不去动手扑灭,反而站旁边龇牙微笑,“反正咱桌子破,让它烧一阵吧。”母亲看我一眼,摇了摇头。
火焰慢慢矮下去,缩回酒精炉,桌面留下一团漆黑。老恩不慌不忙打开一瓶淮河特曲,将两盘卤猪耳朵、卤牛犍挪到我俩面前,说:“哥你很少回来,今天我们好好喝两杯。”我摇头说:“开着车呢,不敢喝酒。”他把袖子一捋,像是要大醉一场:“我还开大货车呢,不也经常喝,少喝点没事!”妹妹眼一瞪说:“你以为我哥像你,别劝他喝!”老恩脸色僵住,有点悻悻的。妹妹说话喜欢㨃人,我曾试图劝她改变,但母亲不以为然,说我们都离她远,这样的暴脾气能使她在婆家免受欺负。妹妹说这桌菜是老恩做的,堆满鸡鸭鱼肉,真材实料分量足,但却粗犷彪悍,如同某种土著人的野炊。炖牛腿骨在锅里支棱着,大块的手撕鸡宛如被猛兽撕咬过,大小不一的野河杂鱼一锅乱煮,痛苦的是盐味没掌握好,这道菜咸那道菜淡。我端着碗有点受压迫的感觉,伸筷都不知探向哪里。大约刚开餐三分钟,母亲正在给雯雯搛菜,妹妹脸色一正说:“哥,有件事,我一直想要跟你说。”
母亲“嘘”了一声,眼睛朝她瞟了瞟,说:“吃完饭再说吧。”妹妹像略有迟疑,欲言又止。我问:“什么事情?”妹妹说:“雯雯上学的事,现在镇上小学的老师课堂不下劲教,课后办辅导班,好学生都去县城小学了,雯雯也天天吵着要转学。”我怀疑可能中了母亲的圈套,她撺掇我来妹妹家吃饭,估计意图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心里隐隐不悦,现在学生上学的事情是最闹心和难办的,作为一介书生,我深知求人不易,问:“雯雯成绩咋样?”妹妹说:“班里前三名,现在别人都去上老师的辅导班,我们也上不起,怕把她耽误了!”我没加细想地说:“孩子成绩好,其实哪儿读书都一样,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大家陷入片刻沉默的时候,雯雯忽然将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说:“我不吃了。”说完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她的筷子没放好,掉在了地上。我觉得好笑,随口无心的一句话,她不爱听了。不过她的举动也令我刮目相看,这孩子果然聪明机警。我想了想,问:“你们想让雯雯上哪个学校?”老恩说:“樱花小学不错。”妹妹立刻冲他翻个白眼:“你知道个屁!樱花是民办的贵族学校,一学期学费要八千多,你掏得起吗?”老恩五官瘦削,面相不善,但在妹妹面前却服服帖帖。他端起酒杯,一仰脖灌进嗓子眼,好像这般就能掩盖他的无奈。妹妹又说:“想上公办的三小,学费低,教育质量还高。”雯雯忽然推门出来,眼睛低垂,手里拿着那个迪士尼盲盒,一声不响地放在餐桌上,意思像要退还给我。母亲想抱住她,她闪身一躲,跑回房间,“嘭”地关上门。母亲笑着说:“这小妮子,心机重啊,不高兴了。”我心里暗暗叫苦,看着一桌子菜,胃口全消。
2
我毕业后在市里扎稳脚跟,买房娶妻以后,就让老家集镇上的父母搬过来同住,从此妹妹一家的生活就成了母亲的心头病。老恩家有一台大货车,他和他父亲两人跑运输。但用母亲的话说,他们一家人“不会过”。开一辈子货车,竟然买不起一辆新车,每每买辆车况不佳的二手车,三天跑路,两天修车,折腾到报废年限了,再觅一辆二手车,如此“二手车”循环,不仅没攒下钱,还外欠许多账。要命的是那些账全是借的高利贷,跑车的利润除掉家里的开销,只够偿还利息,年年债台高筑。我对运输行业不太懂,但觉得最起码手里的车淘汰了,赚的钱得够买新车。如若不然,这行业不做也罢。母亲说,不做怎么办?一家几张嘴要吃饭!母亲经常在家里自言自语:“二子陷进了穷窝,恐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了。”
老恩和妹妹来家里的时候,我总在饭桌上跟他掰扯道理:“做生意要看得远,不能只顾眼前的利润,日子虽能过下去,但远景不乐观,这样的生意仍然划不来。”老恩默默地听,像听懂了,又像是完全没听进去,只顾吃菜、喝酒。妹妹说:“除非能借到七十万,买辆新‘沃尔沃’。”老恩反驳说:“‘沃尔沃’开着舒服,但不经盘,还是‘解放’皮实,而且驾驶室宽敞,高速公路上主副驾互换,两个人不用下车,在车内就可以换。”我吃惊不已:“你这是危险动作啊,太可怕了!”妹妹嘴角一翘说:“这算什么,他十六岁还没资格考驾照的时候,他爸就让他在高速公路上开货车。”我听得寒毛直竖:“为什么一定是高速公路上?”妹妹哈哈一笑:“国道上有交警查车,他爸敢让他开吗?”我哑然。
老恩还搞过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那时父亲还活着,我在读大学,母亲说妹妹找了个男朋友,街道对门的老恩,他俩小时候就在一起玩。我父亲特别恼火,坚决反对这桩事情,嫌贫爱富不是主因,他根本没看上老恩这个人。“没有我的同意,你们的关系不合法。”父亲对妹妹下断语说。他是镇政府的干部,官职不大却有洁癖,他的书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眼里自然也揉不得沙子,在家里大概以为自己就是法律。那一段时间这件事情成了家里的最大困扰,母亲虽然也觉得老恩的家庭条件不好,但在女儿的婚姻上母亲总是多些贴心的理解和同情。“我爸是个暴君,你别听他的。”妹妹说,“我也想找个有才有面的人,但我降不住啊,将来痛苦的不还是我吗?老恩无论有多少缺点,但优点是啥事他都听我的。”母亲立刻被打动了,她可能想到了父亲,像一匹她无法降服的烈马,导致她一辈子都唯父亲马首是瞻。“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选择。”妹妹去跟父亲交锋。父亲将一只茶杯抛在铁门上砸个稀碎,斩钉截铁地说:“你现在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能自己做主,我拥有替你选择的绝对权利。”妹妹终究年轻,被父亲冲得直发愣。
这时候老恩出手了,他走进我父亲在镇政府的办公室,跟他进行了一场五分钟的谈话。那次拜访,无疑是对我父亲的一次不礼貌的侵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父亲那样的暴烈性格,竟然在他面前乖乖地缴械投降。他回家严肃地对母亲说:“二子的事情我不管了,但她以后会后悔的!”母亲说:“这就对了,你快把孩子逼疯了!”父亲从抽屉里翻出他唯一的存折,递给母亲说:“这是我一辈子的私房钱,交给你置办嫁妆,我不想参与,就当没这个女儿。”我从学校放假回去,很诧异父亲态度的转变,问母亲发生了什么。母亲说:“老恩找你父亲谈过话。”我说:“谈话有什么稀奇,他怎样说服了我爸?”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百思不解,难以相信貌不惊人的老恩,能有什么霹雳手段征服倔强的父亲。后来再问母亲,她讳莫如深,说:“你自己动动脑子吧!”
妹妹和老恩结婚以后,直到有了女儿雯雯,父亲始终未能原谅他们。他跟老恩说话,大多数只用一些“嗯”“啊”之类的语气词,表现出一种轻慢而疏远的客气。对妹妹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说,实在有要交代的话,也让母亲转达,并且不要说是他说的。最过分的是,老恩和妹妹来拜年,父亲把茶几上的烟灰缸收起来,还悄悄告诉我不要拿酒出来喝。他总是匆匆吃完离席,不屑于和老恩聊天,也不搭理妹妹,像是沉浸于一种阴暗而孤独的自我折磨,但他喜欢逗雯雯玩,总是给她提前封好压岁的红包,将她背在肩头去买五颜六色的糖果。与在家里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带着雯雯一出门,我们就听到他在楼道里放浪形骸的大笑。
父亲中风了,瘫坐在轮椅上,口齿不清,老恩和妹妹来看他,这时他连个语气词也不能说出了,这也可能正合他的意。曾经的暴君脱胎换骨,他总是温和地笑,像是要把一生缺失的笑弥补回来,口里的涎水直往下流。他偶尔吐出几个字,像某种生僻的外语,夹杂着“哧哧”的笑,只有母亲能听得懂。
我不相信老恩与父亲那场谈话的秘密就此淹没。有一次父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当着他的面,我再次追问母亲:“老恩当初和父亲究竟谈了些什么?”母亲长长地叹口气,她的表情安静又神秘,说:“你是当哥的,真不想告诉你,你妹妹就因为那五分钟的谈话,掉进了老恩家的泥坑。”我端详着母亲,她历经沧桑的脸上毫无波澜,语气里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平淡和从容,说:“老恩对你父亲说,他跟二子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你父亲若不同意,他就在街上说出去。”如一阵呼啸的寒风刮过,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母亲说的什么。父亲除了生活洁癖,可能也有道德洁癖,这句话大约如冷箭射中了他的软肋。我说:“老恩是个狠人。”母亲微笑着说:“其实你父亲上了老恩的当,他是闹着玩的。”我轻声问:“你敢肯定?”母亲说:“当母亲的总是知道一切。”
父亲去世的那晚,老恩还远在广东跑车,妹妹跪在父亲灵前痛哭不已。她搞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冷漠,至死都那么讨厌老恩。虽然结婚后日子过得穷,但说到底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父亲的嫌弃实在不近人情。母亲说:“二子,你父亲只想保护你,他无意伤害你,原谅他吧,一切都过去了,他非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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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亲戚很多,每次回去拜年,我就列张有伯父、叔叔、舅舅、小姨、表兄,还有重要同学名字的清单,制订一个顺道拜访的线路图,免得迂回绕路,在名字旁标注所携的礼物和必须掌控的时间,这使得拜年的路程像是完成一个系统工程。同学里面有三个人谋得公职,虽不能说手眼通天,但用我们本地话讲,也比较有板眼。棍哥官至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老黑在司法局当副局长,光头是县重点高中的副校长。三个人中我跟老黑关系最铁,当年他迷上班上长得最白净的一个女同学,给人家写情书,让我帮忙传递,害得我被那个女生臭骂,还将情书撕碎摔在了我脸上。老黑当时就说,一辈子欠兄弟的情。我打电话给他,把雯雯想秋季转学到县城三小的事情说了一遍。“你跟棍哥说过吗?”老黑沉吟道。“没有,我觉得他这几年混抖了,有点傲气,只跟你说。”我说。“我去找他,我们一块儿想办法。”老黑答应得倒也干脆。“光头咋样?我就指着你们三个。”说完我意识到有点不妥,既然托人办事,还是牢牢揳住一人为上策。“搞不成,这件事教育局的副局长都很难办成,除非是自己的孩子,现在管别人的斜撇子事太难了。”老黑断言道。